王冕的《墨梅》诗,很多人都很熟悉。但是这首诗,在历代的流传过程中,又有了不同的版本和异文,那么其原本始末是什么?今天小喵偷偷地潜入故宫大内,搬出王冕墨梅的原作,给大家说一说啦!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王冕这首诗,可能引错了 文|吴小二 《墨梅》是一首风格质朴的题画诗,作者是元代著名画家、诗人王冕。关于王冕,想来我们并不陌生,只要看过《儒林外史》,对那位傲骨嶙峋、讽刺权贵的画家王冕,自当留有印象。历史中的王冕也正如小说里的那般性格坚贞、不事权贵。他是元末人,籍贯是会稽诸暨(今浙江诸暨),字元章,一字元肃,号竹斋,有《竹斋集》。王冕出身贫寒,自幼好学,根据宋濂《王冕传》的记载,他曾经“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则默记……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之后有幸为大儒韩性所赏识,“录为弟子,学遂为通儒”。王冕好学,出于本心,对功名不甚看重,科举落第后“焚所为文”,绝意仕途,“着高檐帽,披绿蓑衣,履长齿木屐,击木剑,行歌会稽市……人或以为狂生”,开始了漫长的游历、归隐生活。 王冕有诸多别号,如煮石道者、闲散大夫、饭牛翁、会稽外史、会稽山农、江南野人、梅花屋主、梅叟等等,皆寄寓着他的品行追求,值得玩味。例如“饭牛翁”典出《庄子·让王》,用隐士颜阖“饭牛不仕”的故事,寄寓不慕爵禄、逍遥自适的生活态度。又如“煮石”指制作印章,透露出王冕醉心书画、不拘俗务的自在超脱。至于“梅花屋主”、“梅叟”,更与这首《墨梅》密不可分。王冕一生痴爱梅花,曾被好友刘基所戏谑,称其“一生只被梅花恼”。他痴爱梅花到什么程度呢?根据《王冕传》的记载,他带着妻子儿女归隐于九里山时,“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从创作来说,王冕对梅花的喜爱也显而易见,他留下《素梅》《红梅图》《题月下梅花》《梅花传》等等诸多与梅花密切相关的诗文画作传世,称赞梅花是“翩翩浊世之高士”,“清标雅韵,有古君子之风焉”。 王冕《墨梅图》 梅花是贯穿于王冕各种创作的典型意象,这首《墨梅》是典型的题画诗,题在王冕《墨梅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左上方,是王冕完成画作后,为画题词时所作;诗本无题,现题名《墨梅》为后人在整理题画诗时所加,在流传过程,又颇多异文。下面我们主要对《墨梅图》中的版本展开品读,并对一些流传较广的异文加以探讨。题画诗重在画境与诗境的交融映衬,请看: 吾家洗研池头树, 个个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流清气满乾坤。 首句“吾家洗研池头树”,或又作“我家洗砚池边树”。“吾家”即“我家”,“研是“砚”的古字,“头”与“边”在此处含义相同,表示处所,如“路转溪头忽见”(辛弃疾《西江月》),“惶恐滩头说惶恐”(文天祥《过零丁洋》)。这一句虽然看似极为简单,却仍有争议,有人视为用典,有人则不以为然。前者认为,此处“吾家”指的是“王家”,“王家”而有“洗砚”,自然让人联想到大书法家王羲之。据说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常常因为洗笔而“创造”出许多“墨池”。一方面,王冕与王羲之同姓,不免对他有着天然的追慕亲近之感。另一方面,二人的人生轨迹也有相似之处。王羲之也是一生追求隐逸,徜徉山水,把毕生精力倾注于书法艺术,博采众长,锐意创新,开创一代书风,为同样精通书画的王冕所服膺。因此,诗中的“吾家”既指诗人自己,亦暗指王羲之。持不同意见者则认为,此处“吾家”就是最平常的意义,就是指“王冕家”。 那么,什么是吾家呢?在古人诗作中,近亲属是“吾家”,左思《娇女诗》曰“吾家有娇女”。隔了十几代仍是“吾家”,杜甫《回棹》:“吾家碑(指杜预碑)不昧,王氏井依然。”没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友人,也可以是“吾家”,施肩吾《赠施仙姑》曰:“缥缈吾家一女仙,冰容虽小不知年。”“吾家”甚至可以用于以下称上,唐代郑愿有《守岁》一诗:“吾家贵主凤楼开”。可见,“吾家”的使用情境非常泛化,上面两种说法似乎都有道理。我们不必过多纠结“吾家”的实指和“池边树”的具体所属,而是要在“吾家”的用法中,看到古人的情感共性——在这里,“吾家”表达出一种浓郁的喜爱亲近之感。其实,不妨想一想日常生活中我们自己的用词习惯,不管话语具体内容是什么,哪怕是抱怨,只要“我家”这个词一出,就透着一股子亲昵喜爱。总之,首句既写出了梅花的位置,长在洗砚池边,也巧妙地定下了全诗歌咏、赞美梅花的情感基调。 次句“个个花开淡墨痕”,又作“朵朵花开淡墨痕”。在这里,“朵朵”和“个个”都是量词。“个”本作 “箇”,从“竹”,《说文》曰:“箇,竹枚也”,是用来计算竹子或条状物的计量单位。如《史记·货殖列传》“竹竿万个”。《荀子·议兵》:“负服矢五十个。”后泛用于计物。“朵”的本义是“花朵”,“树木垂朵朵也”在元代以前用作花的计量单位,已很常见,如我们非常熟悉的“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朵朵精神叶叶柔”(杜牧《蔷薇》)。反而是用“个个”来形容花的情况较为少见,似乎是王冕的个人在描写梅花时的用词偏好。如《竹斋续集》的另外两首题画诗,《素梅》中有“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红梅》中有“和羮风致谁能解,个个花开耐岁寒”。梅花开时,不似桃花般密密压枝,而是以疏影横斜、独自绽放的景致取胜。诗句中叠用的个个,强调了每一朵梅花都颜色淡雅,只有浅浅的墨痕,同时又暗示出梅花各自绽放,与墨梅图的构图是一致的。 “淡墨痕”针对画上梅的外形而言。在解读这句诗时,也许是因为王冕爱梅的形象太过突出,有的人把这首诗来自《墨梅图》的事实忘到一边,将其误读为一般的咏物诗,把诗想得太实。于是开始困惑“花怎么会有淡墨痕呢”?进而有了“洗砚池的池水染就了池边树的独特颜色”,或是“特殊品种的梅花”等等想象力非凡的解释。其实,题画诗的歌咏对象既可能是画中物,也可能是画中物在现实中的本体,更有可能是二者的结合。《墨梅》是最后一种情况,前两句诗中的描写似梅,又似墨梅,半实半虚。王冕将墨梅的外形特征和梅的精神特质融合在了一起。一方面,墨梅自然是淡墨之色,另一方面,淡淡墨色也体现出高洁淡雅的气质,与梅花淡泊闲雅的文化内涵相统一。 最后两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王冕直抒胸臆,大胆赞美墨梅。这句诗很像是在代墨梅发言,替墨梅道出它的内心独白。“好颜色”和“淡墨痕”相对而言,只有淡淡的墨色自然算不上“好颜色”。古人咏花,往往爱其淡雅而恶其浓艳,备受文人雅士推崇的偏偏不是绚丽张扬的鲜花,而是那朴素淡雅的梅兰莲菊。如韩愈将兰视为“君子之守”的典范,元稹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周敦颐更把莲赞为“出淤泥而不染”,那墨梅对于自己不够娇艳、不够显眼的外形作何感想呢?墨梅不作感想!别人的夸奖评价与我何干,我只要坚守好自己的秉性就好了,我将会把梅花的清香之气布满天地之间——“只流清气满乾坤”,一个“满”字,又与上半段“个个花开淡墨痕”的“淡”对应,虽只是淡墨,可依旧能够“满乾坤”,这就更加传神写出了看似不起眼的墨梅之中,蕴含着怎样充盈醇厚的香气,暗示出墨梅坚实充沛的道德精神。 在这里,“只流清气满乾坤”也有一个异文——“只留清气满乾坤”。“留”与“流”哪个更好呢?我个人更倾向于“流”。“留”则更多强调的是一种结果,是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而“流”描绘的是一种动态,清气的流动散布是自然而然的;同时凸显了“本”——能够流满乾坤天地,不断地给周围的世界带来沁人心脾的清香,不正是由于墨梅自身香气的馥郁浓厚吗? 王冕借用对墨梅的描写,表达出坚贞纯洁的人生追求,赞颂了那种不向世俗献媚的高洁品质。墨梅不求人夸,只愿为人间散播清香,我们为人处事也要高洁自守,立身天地之间,但求问心无愧。这首诗和于谦的名作《石灰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石灰吟》中后两句与《墨梅》的构思颇为相似,作者也把自身置于石灰的角度进行“代言”,道出了石灰宁愿粉碎骨,也要为人间留下清白的心愿。“不要人夸好颜色”与“粉身碎骨全不怕”,都写出了墨梅与石灰的“与众不同”——一个是君子淡泊,不慕虚荣,一个是烈士肝胆,不惧牺牲。“只流清气满乾坤”中的“只”与“要留清白在人间”中的“要”更值得玩味,前者像是一种陈述,带着淡然和自信,表明自己将会怎么做;后者像是一种呐喊,一种猛烈的理想告白。我们看到,隐士的高洁品质与志士仁人的慷慨情怀,是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的。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章黄国学 有深度的大众国学 有趣味的青春国学 有担当的时代国学
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汉语研究所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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