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央 一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中的长沙模糊成一片青灰的影。安乔百无聊赖地站在教堂窗边神游。 有风骤然扑来,然后他便看见浑身湿透的女子站在被推开的门前,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脸,裙上精致的刺绣被污了颜色,裙摆的泥随雨水化开,一滴滴落在了教堂的地毯上。 还好神甫不在,否则得心疼死。安乔暗笑。他看了眼那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的女子,问:“不进来躲雨吗?” 她仿佛没听见,直勾勾地瞪着前方。 “傻了?” “我听人说……”傻子却忽然开口,“如果有罪孽,可以在教堂祷告赎罪。” “大概是的,不过……”安乔说着闭了嘴,因为她的目光不曾挪动,根本不像是在对他说话。可这儿除她和他之外再无别人,在大雨滂沱中喧嚣又寂静。“真是傻子。”安乔嘟囔。 他再转头看向窗外时,雨竟已小了很多,夏日云销雨霁只是片刻的事。她始终愣怔地站在原地,脚下水渍晕染了一大圈。安乔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雨停后不久有一群仆从打扮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称这个女人为“小姐”。 安乔认出了门外停着的是谈司令家的车,那么这个傻子大约就是谈司令的女儿了。谈司令据说是有个女儿的,只是不被看重,少有露面的机会。不久前,谈家将与南洋华商何家联姻的事情被敲定,这位千金才真的算是“千金”。这段婚姻被长沙人津津乐道。 某日湘江渡口人声鼎沸,听说是南洋何家的人到了。安乔随人潮挤到码头瞧热闹,看见传闻中的有钱少爷被保镖护着下了船,也看到了何二少身边搂着的女人鬈发红唇,风情万种。 看来那位谈小姐会有个难缠的对手——安乔站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想。这时,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个看客而已。 二 谈司令唯一的女儿名淑,也不记得是他二十房姨太中的哪一个所生。但无论如何,谈淑那年堪堪十七岁,面容清秀,眼波干净,合该被当作一件精美的礼品送出去。奶妈和管家都乐于在她面前反复夸赞何家二少何煦与是她佳偶天成。偶尔谈淑会主动问起何煦的性情为人,更多时候她则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闺房的窗边发呆。谈淑是个喜静的人。 “外头好吵。”那天她对奶妈抱怨,素来沉静如水的脸上眉头罕见地皱起。 “还不是那些学生。”奶妈做着针线活,头也懒得抬,“都闹到公馆附近来了。” 推开窗,她看到远处有黑压压的一片人。 “司令早就调了好些警卫守在公馆外。那些学生也就是在大街上嚷嚷两句口号罢了。” 谈淑侧耳听风中传来的那些年轻的声音,他们说什么“团结”什么“对外”——父亲讨厌这些学生,大概就是讨厌他们说的这些东西。窗玻璃上蓦然映出了一双人影,是管家领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身文质彬彬的打扮,眉宇间却有顽童般的跳脱流露,灵动的一双眸子斜挑,成就飞扬俊逸的风姿。 “这是谁?”奶妈问。 “说是来应聘教师的。”管家答,看这人的眼神中分明满是怀疑。近日来,谈司令有意为女儿招募英文教师。谈淑与年轻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后者忽然扬起一个笑,用在场人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又见到你了,好巧。谈淑不明白意思,却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他的话。她有些仓皇地避开他的注视,道:“就他吧。” 管家不由得侧目,问:“不需要问过司令吗?” “爸爸哪有精力管我的事。”谈淑轻描淡写地道。 事情就这样被敲定,她看得出管家的不满,但这位自称安乔的少年的确有本事——去过英国的谈家少爷都说他一口英文流利得堪比洋人。可惜谈淑对英文没有多大的兴趣。 而安乔教书也没有多少章法,常常是随手找本书,逐句翻译给谈淑,又或是与她在窗边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上一句是汉语,下一句用英文。学的人心不在焉,教的人肆意散漫。谈淑长兄谈叙得空抽查妹妹的功课,之后的结果自然是谈淑与安乔双双被怒斥了一番。事后,安乔半真半假地抱怨:“劳烦小姐今后给我些面子——” “你辞职吧。”谈淑说。 “你是不喜欢我?”安乔开口调侃,“还是不喜欢学?” “我爸爸其實很讨厌洋人。”谈淑说,“知道现在为什么又让我学洋文吗——因为何二少是有学问的,据说他曾在欧罗巴游学。他说他不满意这门婚事,说我这种养在深闺的女子陈腐无知——爸爸就因他这一句话,下决心要把我送到英国读书。” 谈淑脸上无喜无怒。安乔只好随口附和:“英国啊,还好,就是常下雨。” “好不好都无所谓。”谈淑将手中的英文书合上,“我知道何煦不喜欢我,他喜欢一个广州来的女人,据说那是个演电影的,人很漂亮。安乔——我也知道你其实是不想做老师的。你是学生吧,我猜那天你原本是想偷偷混进我家生事,结果被管家逮到了,这才不得不说谎。” 安乔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谁说成日大门不出的女子无知来着,她明明通透得很。 三 在那之后,安乔仍照常给谈淑上课。对此,她也不表示反对——她似乎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安乔有时很想逗她几句,甚至是故意激怒她,看她会不会有漠然之外的反应。 某天,他教谈淑译一首拜伦的短诗,正好碰上何家派人来。确切地说,是何二少的情妇派了人来。她送了封信,言辞间满是挑衅。看完信后,谈淑还是平静的神色,但安乔注意到她脸色苍白了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难过。 “一个戏子的信能送到我手里,说明这件事出自何煦的授意。他是真的不想娶我。” 一句平淡的陈述,安乔从中听出了几丝委屈。他叹了口气,劝慰道:“这世上多的是青年才俊,你总能找到更好的。” 谈淑只黯然地摇摇头。不久后,她带着父亲准备的厚礼去了何家别墅。何家自南洋起家,近年有意在内陆发展,所以何老夫人也跟着到了长沙。何母精明刻薄,对晚辈并不慈蔼,与谈淑初见时便毫不客气地摆足了威风。可即便如此,谈淑依旧三天两头便登门侍奉她。谈淑每次回去都会因委屈而食不下咽,时日久了,才勉强得了老人的认可。endprint “我儿胡闹了些,但你得包容他。”何母拉着谈淑的手,将一只玉镯套在了她腕上,“以后你可就是我儿媳了。”这是来自长辈的承诺。谈淑才舒展一个笑,就听到门被人撞开,何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妈,我说过我会娶蝶知!” 何母嗤笑了声,作为对儿子幼稚言行的回应。怒火中烧的何煦看向了母亲身旁的谈淑,将她一把拽起:“谁让你来献殷勤的!” 谈淑挣扎不过他,被何煦强行拖出何家,塞进轿车中。车在谈公馆附近停下,谈淑下车时何煦没有忘记冷冷地嘲讽:“谈小姐应当知道什么是自尊。” 谈淑抱住被何煦扭痛了的胳膊,看着何家的车扬长而去。之后,她就一直站在路口,好像将神智落在了何家。 “你怎么哭了?” 谈淑吓得后退一步,看见安乔就在她身侧。她扭过头去,但安乔不依不饶地又蹿到了她眼前,问:“谁欺负你了?”谈淑没说话,即便哭泣也是压抑着。安乔看了她一会儿,轻轻说道,“是何煦吧。” “瞎猜什么。”她拿帕子用力擦着眼角,像是恨不得把眼皮蹭下来。 安乔终于看不下去,一把夺过手帕,亲自为她一点点拭去眼泪。而谈淑反倒哭得更伤心了些。 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后,这阵子与何家之间发生的那些事,谈淑也都大致说给了安乔。原本是不该说的,只是太难过时,总会想要倾诉。 “你也觉得我没自尊吗?” 安乔似有不悦,道:“你何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谈淑苦笑道:“你不懂。” 安乔听着附近茶馆传来的二胡咿呀,一时出神,说:“是啊是啊,我不懂。你乐意作践自己,我也管不着——我只问一句,何煦这样侮辱你,你不气吗?” 谈淑也不知是该犹豫还是默认,就见安乔豁然大步穿过马路。 “做什么?” 安乔回眸,笑得恶狠狠的,道:“去给你报仇。” 何煦是她父亲都需小心讨好的人物,安乔凭什么给她报仇?谈淑急忙攥住他的衣袖,却被反手抓住了腕子,拉着一起上了辆黄包车。那天下午,何家鸡飞狗跳。安乔买了三五串鞭炮,躲在隐秘处将点燃的爆竹扔进了何家院落。噼啪声惊天动地。更有人误将这当成了枪声,一时间救命声此起彼伏。安乔笑得几乎岔了气。谈淑倒是生性严肃,并不觉得捉弄人有趣。然而,看向身畔眉眼弯弯的少年时,她也不禁翘起了嘴角。 “快跑快跑,坏事做完了赶紧走。”安乔一把抓住她的手狂奔。在剧烈的奔跑中,她感到心脏疯了一般狂跳,自己今天大约也是有些疯癫。 “被抓住了怎么办?”她问,尽管此刻并没有多少害怕。 “我也不知道。” “就不怕吗?” 距何宅已有一定距离,安乔停下来扶住湘江边的柳树喘气,答道:“怕什么,何家就算捉到我,还能打死我不成?”谈淑想了想,竟觉得他说得在理。 “顾虑太多,活着难受。”安乔笑嘻嘻的,“我打赌何二少绝对被闹得够呛。解气吗?” 少年的眼眸有明亮璀璨的星光,谈淑盯着这双眼看了片刻,点点头,说道:“谢谢。” “有酬劳吗?”这句话应当只是玩笑,可她下意识地低下头。 “我又不为难你。”安乔瞪她,“为人师表的道理我懂的。你学业有成就算酬谢了——哎,几天前教的那首诗你会了吗?” 谈淑当然忘了个干净,只好板着脸道:“那首诗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 她早已烂熟的辞章脱口而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老师能将这翻成英文吗?” 安乔怔了下:“什么?” “《诗经》中的郑风,没读过吗?”谈淑笑道,“真是在学校学洋人的知识学傻了,先祖留下的诗都忘了。” 安乔赧然地挑挑眉,道:“是啊,尽忘了。这是什么意思?” “说的是相思……”谈淑道,可下一秒目光就暗了下去,“我也不懂。” 四 夏去秋来时,谈淑的英文总算有了起色。但谈司令辞退了安乔。他說:“你明年出嫁。你那个老师看起来太年轻,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还是不要再见了。” “这……”谈淑愣住,“怎么,何煦肯娶我了?” “毕竟还只是个没继承家业的后生。”谈司令哼了一声,露出如释重负的得意笑容。 不久后,何煦宠爱的女演员被何母撵出何宅的消息传遍,何煦到底是羽翼未丰。而谈淑也就真的再没见安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和安乔不过几个月的交情,安乔于她,只是微风在水面掀起的一丝波澜。她让人将英文书都锁进了柜子,好像安乔从没有出现过。谈淑逐渐忘了安乔的模样。她和从前一样常在窗前发呆。后来有一天,她又听到了喧哗声,去顶楼远眺,看见街上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如龙。兄长谈叙说:“大概是咱们国家又在洋人那儿受了委屈,群情激奋。” 一道黑烟蹿起。谈淑盯着那个方向看,想起那里坐落着长沙最大的基督教堂。 “看来他们找到撒气的地方了。”谈叙道。 “那儿的神甫是个眉目慈善的老者,可怜。” “嘁,咱们和洋人仇深似海。” 午后,谈淑照常去往何宅。她的婚事有赖何母定夺,她不敢不对这位长辈用心。在途经一个巷口时,她看到了安乔。她以为她忘了他,可在重新见到他的那瞬间,所有有关他的记忆都清晰了起来。黄包车停了下来,谈淑这才意识到方才是自己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停车。 隔得远,她看不清安乔的神情,终究是深吸了口气下车朝他走了过去。新买的高跟鞋大约是不合脚,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渐渐近了,她看清了……血。“安乔!” 安乔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了,其间谈淑一直在他身畔。 “你又跟同学去闹事了?”看到安乔醒来,她首先责问,“那场面多乱,你都不爱惜自己吗?” 安乔过了会儿才闷闷地开口:“不是——我也不想的。”谈淑站了起来。endprint “你要走了?”他猛地看向她。谈淑点头,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然而安乔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问,“听说你要嫁人了?” “是的。” “……你喜欢他吗?”这是安乔的第三个问题。 谈淑转身离去。她想必须快些回家,在外耽误这么久,回去会被骂的。可之后,她每天仍会抽时间来探望安乔。 “我从没见旁人来看你。”某日,她随口说。 “我家人前往外地了。” “同学呢?” “课业很忙的。” “在学校都学什么呀?” 他狡黠地一笑,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却都是她半生不懂的词。 “婚期定下后,父亲不打算让我留洋了。”这时,谈淑说起那个遥远的国家时有些惋惜,“你去过英国?” “去过的。许多地方我都去过。”他笑,苍白憔悴的面容,偏生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美好。他与她详说了那片陌生陆地上的每一个国家,从风土人情到传奇逸闻。谈淑从前只听人说洋人凶恶如豺狼,可在安乔口中,那些人的悲欢与他们无异。 “你不会骗我吧。”谈淑玩笑道。 “有朝一日,如果你也到了法兰西或英吉利,就知道我不是糊弄你了。” 谈淑只是笑了笑。她的余生,怕是只能在空荡的宅子里消磨,偶尔找一样无聊的富太太打打牌、看看戏,蹉跎着度过一世。至于安乔说的那些,譬如文学、艺术、物理学、数学,都只是遥远天穹瑰丽的星辰而已。 五 冒险迟早要付出代价。那天谈淑回家,等待她的是父亲愤怒的一个耳光。她的后脑重重地撞上墙,两眼发黑。醒来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家庭医生正在和奶妈说着什么,满面忧虑。奶妈含泪上前,劝道:“小姐,你那个老师不要再去见了……” “爸爸全知道了?”谈淑有种不好的猜测。 奶妈点头,道:“司令派了少爷过去。” 谈淑一下从床上爬起,后脑的痛让她险些摔倒。奶妈和仆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架回床按住,劝道:“别胡闹了。司令下这么狠的手,小姐都不长教训吗?” 傍晚时,谈叙怒气冲冲地回来。谈淑差人打听得知谈叙原本想找安乔的麻烦,却终究让安乔逃了。她悬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下。窗边细微的声响惊着了她,少年攀着窗棂对她挑挑眉,接着跳了进来。 “你哥哥好不讲理,我来找你诉苦了。”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从谈叙手下逃出来可想不易。 “你还敢来这儿!”谈淑慌忙坐起。安乔仍是没心没肺地笑,这笑却在走近谈淑时一瞬消逝。 “很难看?”谈淑摸了摸脸上红肿的掌印,暗自庆幸后脑的伤不曾流血,不然一圈纱布裹着更加凄惨。 “谁?” “我父亲。” “是因为……我吗?”安乔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他就为这个打自己的亲女儿?” 当然至于。他看出我喜欢你了。乖顺了十七年的女儿终于有了牵挂,会被这牵挂引着偏离父亲定下的路。 “他怕我不愿嫁给何煦。”谈淑看着安乔的眼,“我不喜欢何煦。”安乔曾问过她喜不喜欢何煦。“可我得嫁给他,因为爸爸希望的。”谈淑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敢违抗。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可怕的父亲。我母亲有次不慎惹恼了他,就被直接開枪打死了。我不听话,也会被打死的……”她缩进被子里,微微发颤,“母亲活着时总说她就是个玩意儿,我也是的。我除了乖乖地做个胆小鬼,还能怎样?” 安乔一时无言。他曾以拙劣的方式捉弄何家人为她出气,可她倒头来还是得嫁到何家去。他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再和你说件事吧。”谈淑以手掩面,“我甚至害死过一个人。那人是我爸爸的副官,他说他喜欢我,要带我走。我没理他。那天晚上他独自在火车站等了很久,最后等到了我爸爸派去抓他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安乔想起了与谈淑的初见,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教堂门口,问有罪者能否得到宽恕。 “我不敢喜欢他。我怕我要是一时不慎动了心,自己就完了。”《郑风》有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从来只敢粗读,不愿品味。她终究是狠心任那人在车站苦等至绝望,而现在——她说,“安乔,以后别来找我了,我怕我又害死你。我怯懦得很。” 六 次年春,谈淑出嫁。何家没有暴躁的父亲与阴鸷的兄长,但何家也很可怕。她的丈夫成日流连在外,新婚后就没见过,何母将对儿媳的不满都写在了眸中,成了无声的失望与嫌恶。 何家的清冷静默如藤蔓缠绕住了她,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试着出门散心,每当迈出门槛时才意识到无处可去。她游荡在长沙城中的深巷长街,愈加觉得自己如一缕游魂。 不如试着去找安乔吧。有一天,她对自己说。可长沙这样大,她始终没能找到他。她有意往学校、报馆这些地方凑近,每天有数不清的年轻人与她擦肩而过,但其中没有他。 有一天,她来到了他们初见的教堂。那天的冲突后,教堂其实已不存在,神甫逃了,这里只剩烧焦的墙、破碎的玻璃。谈淑在狼藉中漫步,看见墙角竟还有一架钢琴。琴坏了半边,谈淑拨开蛛网,试着敲了敲黑白键。声音难听得很。忽有人在她身后笑道:“不是这么弹的。” 谈淑僵住。那人一步步上前,在残缺的琴上奏了小段不知名的曲子。 “家里有信基督的长辈,所以我常来看看。”安乔说。 “你也信吗?”谈淑没话找话。 “没。我从小散漫,对什么都不坚定。”安乔笑笑,“为此常被骂。” 谈淑懂了安乔的言下之意,努力地笑笑。如他这样拿得起放得下,也好。安乔问:“……过得好吗?” “很好。”谈淑凝神听了会儿琴,又问,“这是什么曲子,下回找架好的琴,你为我完整地弹出来行吗?” 安乔顿手,道:“我要走了。” 安乔说他要走了,一周后前往英国,他父亲在那儿等他。谈淑想不出让他不走的理由,可是——一想到他将离去,她觉得天地只剩灰暗。那天夜里她便病倒了,之后一直昏昏沉沉。有一天听到婆母在家大吵大闹,她才知道何家出了桩丑闻。何煦与那个演员藕断丝连,有了孩子。晚上何煦回了家,说:“孩子一岁了,你能不能……将他当作你的儿子?”他从口袋里摸出照片,怜爱地摩挲了下,“你看,他很可爱。私生子……不好听。”endprint “她同意吗?”谈淑面无表情地盯着何煦,“不打算娶她吗?” “我也是没办法……” 谈淑突然笑了:“你呀,真是个废物。”何煦垂首无言。“离婚吧。”她说。 七 重回谈家后,有数不清的人说:“谈淑,你疯了。 ” 那些人或惊或怒或不解,谈淑只以淡淡的笑为回应。甚至在被盛怒的父亲毒打时,谈淑还是笑着的。断了肋骨后,她又躺到了闺房熟悉的床上,从梦中醒来,她又看到了他。 “你不是走了吗?” “我听说你忽然回了谈家,还听说谈司令为此很生气。”他犹豫着握住了她的手,问,“疼吗?” “我离婚了,父亲差点打死我。”她笑着说,“疼,可疼了。安乔,你带我走吧——”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顿时僵住。“我以前不敢去喜欢谁,可正如你所说的,顾虑太多,可悲。”她看着安乔,在黑暗中数着彼此的呼吸。 “私定终身前,好歹要知道对方的身份!”灯忽然被打开,兄长谈叙的声音响起。 安乔握住谈淑的那只手慢慢缩了回去。谈淑一直以为安乔是个学生。可接下来,谈叙用嘲弄的口吻说出了安乔的身世:安乔根本没进过学校,是骗子养大的孤儿,他本人也是个骗子。 “我说得对吗?”谈叙看向安乔。 安乔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背挺得很直:“我的确没念过书。”他承认,“但我养父是个正直的人,他是个传教士,他收养了许多他在中国见到的弃婴,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前阵子他离开了长沙,我很快会去找他。”他最后凝望了谈淑一眼,“我也不是骗子,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谈叙看着安乔离开,连阻拦都不屑。谈淑没吭声,两只眼睛空洞洞的。 “你不会抛下你的身份,真的跟一个洋人养大的崽子跑的。”谈叙笃定地冷笑道。 门又被关上了。谈淑睁大眼躺在黑暗中,眼前仿佛还是安乔离去前的情形。谈叙没有注意到,安乔走时比了个手势。六月十三。 八 六月十三,又是暴雨如注。即便如此,仍有学生冒雨演讲,说国耻与民族危亡。安乔静静听着。他很喜欢和学生打交道,曾一度混到学生中体会他们的喜乐,也曾和学生一起游行、演讲——还有,私闯谈公馆。钟声响起,火车竟没晚点。他终于在最后一刻登车。先去广州,再乘轮船,神甫约翰在夏末初秋终于等到了养子归来。 “你果然是一个人回来的。”神甫目光怜悯,“早说了那个女孩不爱你,你留在长沙也没用。” “父亲当初为什么断定她不爱我?”安乔苦笑。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或许会爱上你描绘给她的那个世界,但未必会爱上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你。” 安乔走的那日,谈淑睡了一天,最后奶妈掀开被子才发现她早已昏死了过去,枕边一大摊泪痕。这回醒来是在医院,眼前模模糊糊地映出奶妈的身影。奶妈叹气道:“医生几天前就警告过,不要大喜大悲——” 谈淑只伸手按住眼睛,说:“他走了吧。”奶妈叹了口气,劝道:“看开些。” “我知道。” 日子久了,没人再提起安乔。战乱很快降临。谈淑常能看到昔日那些街头挥斥方遒的学生一个个披上军装远去,长沙城隐约硝烟弥漫。这时她父亲已过世了,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军阀死于士兵的一次叛乱,接过他手中大权的是谈叙。谈叙无德无才,很快手忙脚乱,妻小自然成了出气筒。谈淑自知离婚后一直待在家中的她惹人嫌,于是请求哥哥给她一笔钱。 “做什么?” “哥哥前阵子不是抱怨少钱粮吗?” 谈叙笑问:“怎么,你还能挣?” “能的。” 她成日无所事事,有些事反而观察得格外仔细,北边战乱,许多东西都是缺的。琢磨了这些年,她想她或许能在湘江边设几个厂子。谈叙不信她。她最后卖了嫁妆做本金。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谈叙有意将她再一次嫁出去,为他换军粮。生意并不好做,谈淑不得不忙前忙后。然而,她眼睛不好,这又是个太动荡的时候。为了安全,谈淑身边总带着许多护卫。可某天有数千饥寒交迫的难民冲向了司令府讨说法,他们组成的人潮摧枯拉朽,她身不由己地被裹挟。 放眼望去一片混乱,她仓皇地四处躲避,忽有人攥住了她的腕。谈淑惊骇挣扎。那人道:“我是来救你的!”那嗓音沙哑粗粝,像是历经了许多风霜。陌生人拽着谈淑拐入一条深巷,这里几乎无人,比起喧嚣震天的大街似乎安全了些。只是谈淑不敢掉以轻心,口袋里握住枪的手一直没松。“你……瞎了?”那人问。 “不是。”谈淑说,“能看见,只是看不清……早年后脑受过伤。” 陌生人听后一言不发。许久后难民被镇压,但那人已经走了。 又过去了一两年,谈淑的生意逐渐有了规模。她开始试着和洋人打交道,多年前学过的英文被重新拾回来。她从箱中取出泛黄的书籍,摩挲着昔年某人留下的注疏,久久无言。后来,她还是专门请了个翻译。毕竟她不是什么好学生,当年安乔没少为她头疼。 翻译会说好几门洋人的语言,平时却很少开口。 有一天,谈淑想起了什么,道:“你声音好熟悉。” “……我们前年见过。” “原来是你。”谈淑笑了笑,“谢谢。” 在這人的帮助下,谈淑和不少洋商都签下了单子。熟稔后,谈淑常与他闲聊,无所不谈。唯独被问起何时瞎了眼睛,谈淑没回答。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才离婚,以为人生将有新的开始,然而医生告诉她,她的视力会飞速衰弱。又过了几年,战线还是被推到了长江一带。南逃是不得已的选择,谈淑心有不甘,可还是决定随兄长前去香港。离开长沙前,谈淑最后去了趟空荡荡的工厂,说:“这些,大约都会毁在炮火中吧。” 身后站着的,是跟了她多年的翻译,他说:“我来辞行。” 谈淑没说话,也没回头看他。几天前,这人问过她一个问题:眼下既然都这么乱了,她能否接受与一个和她身份不对等的人,互相扶持着度过余生。endprint 她知道兄长已为她选好了夫家,对方是个大将,嫁给他,整个谈家都能得到庇护。因此,她回答说,不能。“去逃难吧。”谈淑轻轻道别,“有缘再见。” 窗外阳光灿烂,藤萝青翠,不远处似乎是她和安乔曾一同游过的湘江。 “真舍不得这儿。”一晃眼,原来已有十余年过去了。 九 香港是个热闹的城市。谈淑的婚礼将在那儿最大的教堂举行。她提前去看了看,却意外地见到了熟人。约翰神甫,他曾在长沙传教,将养子安乔也带到了长沙,这才有了谈淑漫长的相思。谈淑忍不住问他安乔是否安好,神甫却摇头道:“我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神甫说,安乔当年的确回了英国,但不久后又坐上了前往中国的轮船。他说:“这些年,他一直在你身边。”即便两人生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要无言地守望。谈淑缄默良久,干涸多年的眼中淌下一行泪:“是他吧。” 她不是不能猜到,那个在她身边的翻译是谁。这些年他一直予她陪伴,如同影子。不,在成为她的翻译前,他就已静静地守望了她很久。他一直关注着她,所以才能在那天的混乱中及时相救。谈淑问:“那么,他何时会到香港?” “也许不会了。”神甫说,将安乔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递给谈淑。 那个由洋人养大,生性散漫的安乔,他说他要参军。他说这片土地有他爱的人,他愿意以生命来守护。桌上有一份前日的报纸,长沙城下的战争已然打响。他是否就在那儿,为了那座他们曾相识相爱的城池浴血?谈淑攥着薄薄的信纸,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这个矜贵的女子由故作平静到号啕大哭,仿佛是要将压抑了十余年的泪宣泄而出。 那天下午,谈叙看见自己妹妹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回了家,似是寂灭,似是平和。“为我退婚吧。”她说。谈叙当即摔了手中的碗。 “你自己找生路吧,我要为我自己而活了。”她笑道。暴怒中的谈叙直接让人将谈淑锁进了房间,一如很多年前那样。可是那天夜晚,谈淑砸碎了玻璃窗,从三楼跳了下去。她拖着摔伤的腿,一步步往北方而去。 “谈淑!谈淑你站住!” 有人在怒骂,她没有听。枪声刺耳,她没有听。她执着地往前走着,即便子弹穿过了身体。 终 “后来呢?”听客问。 年过四旬的妇人捋了捋已有白发的鬓:“后来我当然是活了下来。回到湖南时,那里的战斗已结束,我用剩下的钱继续做生意养活自己,偶尔接济军队。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可始终没找到他。” “也许死了。”听客说。 “谁知道呢——”谈淑说,“我接下来想去欧洲。他和我说过那儿的风景。” “要去那儿找他吗?”听客笑了笑。 “不找了。”谈淑站在这座位于香港的大教堂中,“我想忏悔。我曾发誓要找到他,现在要食言了。” “可惜约翰神甫去世了,没人告诉我,忏悔了是否就能得到原谅。”谈淑由人搀扶着,喃喃着离去。她走后,坐在钢琴边的听客再度将手按上了琴键。可他弹奏的并不是圣歌,而是某首无名小调。他左腿的裤管是空的,在战场上他丢掉了他的腿。他年少时曾和养父去过很多地方,现在他走不动了。 “我想要去伦敦、巴黎、马赛,当年安乔和我说,那儿很美。”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在门口。弹琴人的手猛地一颤,“陪我一起吧。” 他听到身后脚步声一步步近了,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被时光改变的人,终究还能相认。 安喬脸上浮现的笑容,一如多年前那样散漫又无奈:“让别人陪你吧。” “偏不。”谈淑执拗得如同年轻人,她环住他的脖颈,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你少了条腿,我坏了眼睛。谁嫌弃谁呢?”窗外又有雨声淅沥,仿佛是舞剧谢幕前的掌声。最后的结局,是波折了半生的人终于再度相拥,此时距他们的初见,已有二十余年的岁月。 “我喜欢你,与你的身份、贫富、残疾又有什么关系?”endpri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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