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卮言
[ 卷一 楊用搜遺響,鉤匿跡,以備覽核,如二酉之藏耳。其於雌黃曩哲,橐鑰後進,均之乎未暇也。手宋人之陳編,輒自引寐。獨嚴氏一書,差不悖旨,然往往近似而未,餘固少所可。既承乏,東晤於鱗濟上,思有所揚扌乞,成一家言,屬有軍事,未果。會偕使者按東牟,牘殊簡,以暑謝吏杜門,無齎書足讀,乃取掌大薄躓,有得輒筆之,投簏箱中。浹月,簏箱幾滿。已淮海飛羽至,棄之,晝夜奔命,卒卒忘所記。又明年,複之東牟,簏箱者宛然塵土間,出之,稍為之次而錄之,合六卷,凡論詩者十之七,文十之三。餘所以欲為一家言者,以補三氏之未備者而已。既成,乃不能當也。其辭旨固不甚謬戾謬戾於本,特其漶漫散雜,亡足采者,非以解頤,足鼓掌耳。管公明曰:“善《易》者不論《易》。”吾甚愧其言。戊午六月敘。 餘始有所抨騭於文章家曰《藝苑卮言》者,成自戊午耳。然自戊午而歲稍益之,以至乙丑而始脫稿。裏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後得於鱗所與殿卿書雲:“姑蘇梁生出《卮言》以示,大較俊語辨博,未敢大盡。英雄欺人,所評當代諸家,語如鼓吹,堪以捧腹矣。”彼豈遂以董狐之筆過責餘,而謂有所阿隱耶?餘所名者,《卮言》耳,不必白簡也。而友人之賢者書來見規曰:“以足下資在孔門,當備顏閔科,奈何不作盛德事,而方人若端木哉!”餘愧不能答。已而遊往中二三君子,以餘稱許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未已,則請絕訊訊,削名籍。餘又愧不能答。嗟夫!即其人幸而及餘之不明而以拙收,不幸而亦及餘之不明而以美遺,餘不明時時有之,然烏可以恚訾力迫而奪也。夫以餘之不長譽僅爾,而尚無當於於鱗。令餘而遂當於鱗,其見恚寧止二三君子哉!屈到嗜芰,點嗜羊棗,叔夜嗜鍛,玄德嗜結毛,性之所好,習固不能強也。毋若餘之益甚嗜歟。蓋又八年而前後所增益又二卷,黜其論詞曲者,附它錄,為別卷,聊以備諸集中。壬申夏日記。
卷一 泛瀾藝海,含咀詞腴,口為雌黃,筆代袞鉞。雖世不乏人,人不乏語,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數家,以供濯袚。 語關係,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鍾嶸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搖盪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波震於下。” 李攀龍曰:“詩可以怨,一有嗟歎,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 揚子雲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 語詩,則摯虞曰:“假像過大,則與類相遠。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 範曄曰:“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傑,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又曰:“詩有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又雲:“‘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劉勰曰:“詩有恆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又曰:“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又曰:“文之英雄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拔。”又曰:“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裏。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又曰:“詩人篇什,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又曰:“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飖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 江淹曰:“楚謠漢風,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硃成彩,錯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不極。” 沈約曰:“天機啟則六情自調,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又曰:“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又雲:“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又曰:“自漢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託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鹹五經,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豔,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斯鮑照之遺烈也。”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又曰:“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 獨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有餘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硃弦疏越大羹遺味之歎。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鞀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風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殊而理一,達於詩者能之。”李德裕曰:“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又曰:“璧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欲飛動而離輕浮。” 梅聖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嚴羽曰:“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又曰:“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唐庚雲:“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雲:“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餘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眾流’,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至情”。 李夢陽曰:“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又雲:“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 何景明曰:“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A103]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必因質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隨合節,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如硃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淒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又曰:“朦朧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混純貞粹質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又雲:“古詩三百,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離騷《深永,可以裨其思。” 李東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又曰:“法度既定,溢而為波,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绤不與貂裘並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頹,矜蟲鬥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割強先露。”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又曰:“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成章。”又曰:“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 皇甫汸曰:“或謂詩不應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又曰:“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並棄其餘。” 何良俊雲:“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複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則不下帶衽。” 語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 韓愈曰:“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又曰:“和平之聲淡薄,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穀,風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雲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李塗雲:“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太史公善用實,以其實實天下之虛。”又曰:“《莊子》者,《易》之變。《離騷》者,《詩》之變。《史記》者,《春秋》之變。” 李攀龍曰:“不朽者文,不晦者心。”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餘,久而更新。”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其致也,精曈昽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又曰:“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又曰:“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 殷璠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劣。”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並用,而氣行於其中。” 薑夔雲:“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又雲:“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志在揚扢,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以峭峻。《鐃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文之間。漢魏之辭,務尋古色。《相和瑟曲》諸小調,系北朝者,勿使勝質;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雲:“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時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曲皆有辭有聲,而大麯又有豔、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豔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其語樂府體甚詳,聊志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李杜變風,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七言歌行,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則淒風急雨,窈冥變幻。轉折頓挫,如天驥下阪,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節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歎意。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餘。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美。八句為篇,句皆穩暢。雖複盛唐,代不數人,人不數者。古惟子美,今或於鱗,驟似駭耳,久當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難在發端及結句耳。發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頗有之,然亦無轉入他調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淩雲臺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五言可耳,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曆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騷》辭所以總雜理複,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恆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複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餘,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綜,乃成華采;須經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也。曰贊,曰公佈,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餘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六經》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以事而已。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調生格。思即才之用,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 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滌其腸,日取《六經》、《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巧運規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嚴。《過秦論》也,敘事若傳。《夷平傳》也,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醜。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法離者,必凝神而並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風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 《三百篇》刪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聖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尚書》稱聖經,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又曰:“修辭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今《易系》《禮經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雄氏避其達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之,作帝王本紀,俱非聖人意也。 聖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明良喜起”,《五子之歌》,不待言矣。《易》亦自有詩也,姑舉數條以例之。《詩》語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塚宰。仲允膳夫,棸子內史”,“發言盈庭,誰敢執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雲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有緝熙於光明”,“至於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書》語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鞀,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侵於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於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易語》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雲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桑”,“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於石,據於蒺藜,入於其宮,不 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秦以前為子家,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雲,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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