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昏,我与一棵花椒树不期而遇。 关于花椒树的记忆就这样被激活,或者是,它本就一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的悲喜。 花椒树在我的记忆里是不一般的树。 小的时候,家中院子的小园里就有一棵。我买了这棵花椒树,拍了照片,发给远在万里的哥哥:“哥,你看,我得到一棵花椒树,就像小时候家里那棵。”哥哥说,“是啊,好好养着。” 我记事时,家里的花椒树已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它其实不讨喜,味道不好闻,还浑身的刺。主干上黑色的老刺还好一点,年轻枝条上的嫩刺才厉害,不小心碰到它,就会扎破手指。但是哥哥姐姐,还有我都喜欢围着那棵花椒树绕,唱歌,做游戏。 北方山村,花椒树奇特而珍贵。穷乡僻壤,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就好,对于食物没有更高一级的要求。所以食物都是原始料理,调料,也就成为一种奢侈品。小时候我们家做菜连酱油都不放,因为酱油好贵,怎么舍得做菜呢。如果哪一天赶上有格外的待遇,比如爸爸从工作地回来了,或者家里来了客人,做菜的时候,顶多放一点酱,酱油是用来拌凉菜的。端上桌的时候,母亲还会巧妙地提醒客人,“尝尝,新摘的黄瓜加了点酱油,味道怎么样?”以示对客人的尊敬。 但我们家做菜就多了一点“高大上”——放点花椒。夏天的时候,还会择一盘花椒叶在桌上,蘸酱。这是很新鲜的享受,有爸爸的同事特意到家里来,看花椒树,吃花椒叶蘸酱。因此家里的花椒树就带着一点贵气。我有一次问爸爸,这棵花椒树从哪儿来?爸爸看着灶间忙碌的妈妈说,从河北带回来,那里是你妈妈的老家,还是爸爸从军的地方。于是花椒树又多了一份神秘,它来自遥远的地方,不像院里的桃树、苹果树,土生土长,它不是原住民,来自母亲的故乡,来自爸爸青春的回忆。 夏天的时候,家里喜欢在院子里吃饭,篱笆上开满喇叭花,缀满指肚大小青桃的桃树在风里哗啦啦响。黄瓜架、豆角架在几步远的地方,吃着饭,就可以钻到黄瓜架里去摘新鲜的小黄瓜。黄瓜周身的刺还愣愣的,瓜顶缀着刚萎未完全褪色的花,忍着扎手,撸一下,刺和花都掉了,咔嚓一口下去,颊间空气里都流转着清新的黄瓜香。如果是爸爸喊一声,谁去给我摘一点花椒叶来,那立刻有好几个孩子都飞奔而去,冒着扎手的危险,去那花椒树下攀摘叶子。爸爸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陆续跑回来,把手中的叶子扔在他面前,笑得像一个大富翁。 他开始讲那些军旅的故事。桃子、花椒、黄瓜、茄子,都静静地听,只有风顽皮地在空气里游荡。 花椒是棵勤奋的树,起码我们家那棵是。每年秋天,剪花椒是一件盛事,爸爸攀到树上去,拿着大剪子,一串串红珠粒剪下来,孩子们在树底下捡拾,会捡满满一大簸箕,红彤彤像一座小山。放到阳光下晒着,过不了几天,院子里可以听得见噼啪的声音,乌黑的珠粒滚出来,花椒的外皮绽成了一朵花。约莫晒得差不多了,妈妈把花椒的皮,也就是通常意义上做调料的花椒一捧捧收起来,底下铺一层乌溜溜、油亮的黑粒子,爸爸说,那才是花椒的果实。可是我们这里种不出来的。我说,那用来干什么用呢,爸爸说,也不知道。据说可以榨油,但我们这里没那个技术。 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没有用,我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个年代,一切都跟吃沾点边才好,否则有浪费嫌疑。也许爸爸跟我有一样想法,虽然不知用来做什么,可是扔了未免可惜,于是那乌粒子便被装在一个小布袋里,放在仓房。 有一天放学,家里蒸菜包子,妈妈说,尝一个吧,今天的包子有点特别。我尝了一个,包子里有什么粒子,咬下去,咯嘣一声,一股油,虽然油的味道有点特别,可是咯嘣咯嘣,这符合小孩的心理,于是很开心地咯嘣咯嘣吃了好几个,撑到不能吃。问妈妈咯嘣咯嘣的是什么,妈妈不答,我吐出一个来,黑油油的,花椒的果实吗!啊,终于找到用处,就像悬而未决的难题找到解决办法,心里快活起来。乡邻听说,便都来尝,家里门庭若市,蒸了一锅又一锅,母亲很热情,会拿出最后一个,宁可自己不吃。那是关于那棵花椒树最喧闹的记忆。 花椒树一天天长大,日子却不知怎么溜走的。总之有一天,母亲身体不行了,她离开了我们,我们把房子卖给二伯,搬离了那个院子,搬离了那个小山村。又有一天,老家来人,给爸爸带来了那棵花椒树叶,我们对着那盘花椒叶,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爸爸说,来,吃吧。他捻了两片叶子,蘸了酱,在嘴里慢慢嚼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前年爸爸也去世了,回老家送葬,仪式都结束,整个人都空荡荡在寒风里,到二伯的老院子,那颗花椒树的位置竟空着,一片茫然,仿佛花椒树的记忆是个谎言。我说,花椒树呢,二伯家表哥说,死了好几年了。再回头看看翻修过的房子。有一句话涌上心头,人生若梦。于是我回头,在这句人生若梦的回味中,在寒风里走出院子。刚刚戚怆的心,却出奇地平静下来。 现在想,为什么我和哥哥姐姐都对那棵花椒树念念不忘,其实那棵花椒树也没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顶多是因此母亲发明了咯嘣那种包子,有点戏剧性,其余不过是日与夜的更替。但却应了那句话,平平淡淡才是真。那些父母家人一起走过的日子,走过便遥不可及,如云边花椒树,在遥望的回味中氤氲、温暖旅程。 □陈柏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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