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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静:在历史的城垣上 | 生活

 云锦281 2017-11-09

我,在黑茫茫寰宇中,一粒微光里吗?在阳动阴潜的有机物里吗?亦或居住在肉体箍住的灵魂里?亦或千万劫之中,是轮回漂泊的一叶……

伫立城上,被风摧伏的苇丛中,蠕动着渺小、脆弱的颗粒。我看见旭日点燃了它们,一个生存者锐利的痛楚与人生最深沉的幸福,同时撞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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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城垣上

文 | 卢静

我得从登上的一段古城墙说起。

那是我爱上独自散步的一个缘由。逐渐进入冬季的原野,把满腹话语安置在它稍显陌生的表情,一幅萧疏空旷的景象下。对于深爱的事物,我的笔尖不敢轻易碰触,因为划出的每一道,都像一条犁沟,最好是就静立在那儿,攥紧一把黝黑的泥土,谛听掌心里发出磁性的声音,同我嘭嘭的心跳互为应答,然后感到指尖上萌发的敬意。泥土沉重得苦涩,却也轻,能长出白晰的羽毛,也许在三月,赛跑的孩子想嚷嚷,旷野上住满了神祗。对于我,或者一只冬眠的青蛙来说都挺起温暖胸脯的原野,无时不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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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一切细微事物都在颤栗。一枚果实具有无法言说的份量,一朵干枯的野花也有亲切无比的姿态,一株植物的朴素,完全能唤醒内心最柔软而深沉的那一部分。

我记得拾级而上,还做了两节晨炼体操后,趁兴扶着青灰色厚重的城墙远眺,新鲜空气一古脑儿涌进鼻孔,已近中年了,不免容易感触,在大自然的韵律中,在光波、鸟翅、虫鸣、山岚、海浪、鱼儿喋唼的交替变奏中,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细胞发肤每一分一秒都在死亡与新生,今日之我岂是昨日之我?——“生命即息息相续之死亡”,那么,“我”是谁?

我呀!在生命扩张的活力里吗?存在于思维过程、情感火焰与记忆沉淀里吗?我又缘何具有此特性,使生命伴随新陈代谢的躯体点亮蓬勃日出?隔着窗前的白杨林,静静流淌着一条河,有时候雨前的大风或微风掠过林梢,鲜艳与枯萎的花朵都漂在河面上,卷荡一阵阵色彩的激流,使河流成为亘古存在的巨大象征,静谧的夜晚总唤起我的疑问。

我,在黑茫茫寰宇中,一粒微光里吗?在阳动阴潜的有机物里吗?亦或居住在肉体箍住的灵魂里?亦或千万劫之中,是轮回漂泊的一叶……周围的空气都在颤栗,每当这些问题汹涌袭来,仿佛我们司空见惯的璀璨群星,反倒让人生发出更新鲜的呼喊,仿佛从划开天空的雷鸣电闪之中,看见一粒昏昏沉沉的生命嫩芽被惊醒,一刹那,千万种滋味聚集在味蕾,大地上的仰望者啊,怎能不悲欢起伏?

平原上,一簇簇红色与褐色的干茅草随风摇摆,啄食的麻雀,黑眼睛宛若一只只灵动的水罐,我眼眶潮湿,望着它们。犹忆小时候,剪去凤仙花染了的红指甲时,写下的一篇日记:

咔嚓,咔嚓,指甲剪发出响声,我忽然冒出死亡的念头,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心要迸了出来,可是我想拥抱的母亲呢?妈妈,你不在家,上班去了,没有人来救我!你烤的红薯还偎着灶膛,偌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的……

后来,碰巧读贺拉斯的一个隐喻,写剪指甲,用烧红的烙铁将青翠的枝条与干枯的枝条分开,就记住了。但是季节轮替的原野坦然自若,拒绝恐慌,在死亡——这个有多种解释而天空却始终沉默的问题降临之前,从一抹浅红到玫瑰红,驾驶快艇的黎明又一次逾越古城墙的垛口,驮起一道古老的长堤,我全身都浇透了,嘀嗒、嘀嗒不断向下滚落的水珠里,裹着一朵永不熄灭的火苗。虽然,我用尽一生力气,也捉不住。

我只知道,高峻的城墙上,金红的天空簇起凤翼状的云,细看时,却像大海汹涌未息,迅疾化开一堆苦重的盐,落了我一身热力充盈的雨点。往后的日子,忙里偷闲,我更喜爱从住宅区错落的楼群拐出,再穿过一个菜市场,去附近的田野散步了,尤其是晨间,麦子或秋粮酝酿着穗粒的饱满,太阳晒在我的两颊上。

但是我不知道,城墙垛口嗡嗡而过的小飞虫,也能追踪到我的梦境中。

当大片艾草味浓郁地袭来,刺得我打了一个趔趄,星星们戴着新铸造的冠冕,神情庄重地从座椅上起立,把田野照得金晃晃的。我的视力模糊了,某一个瞬间,心甘情愿跌倒在辽阔原野醇热的气息中。昆虫们纵情恣肆张力十足的演奏下,玉米一根根都挺直了健壮的胸脯,胸肌一鼓一伏的,髭须飞动。葵花正积蓄着力量,准备又一次抬起红润的脸庞。我气喘吁吁,庄稼们挟着我一起奔跑。

这并不是我陌生的地带,瞧,东坡高耸着故乡的两株苍柏,童年的喜忧与望星的日子还蹲踞在树梢上,此刻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被岁月摧打得千疮百孔的树干,黝黑消瘦的样子,麻木的鳞皮向外翻卷着。然而我惊异的是,树冠却发出柔和的光,落一滴在手心,琥珀一样晶亮饱满,揉了眼睛再细看时,一生的苦守下,大树的神经末梢挂满了轻摇的果实。我看见了缓慢燃烧的树!

亲切的田野,在夜晚是热情洋溢的,也是阗静的。风拂下柏叶的清香,风,不是空气的深呼吸吗?它缘起之处与所过之地,万物都开始表白与对话,蓖麻叶子长长的颤音沿着田埂巡游,土壤下高梁们脚骨勾着脚骨,蝈蝈的剧院布景壮观而瑰丽,车前子、芨芨草飞卷的潮头一般。我不由嘴唇翕动,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不仅仅是自己的。

原野里也有一条大河流过,宁静宽阔而浑博厚重,所有的根须交荡成波纹,水汽在半空千里万里地奔腾,不时濡湿了我们的额头。

这就是那条河。

河水拍打堤岸时,生命本真的声音清脆。我又听到了,我曾经在台灯漂白的卧室窗下邂逅这种声音,然而,在我与自己的影子抱头亲吻的田野上,它却分外洪亮,像火焰驹的蹄声一般,一茬茬跨过新麦,久久萦回。

我遵循内心的声音,向前走。

沿着城墙根走不了多远,就拐进一个小镇,东头的酱油铺围着几株老粗的皂角树,黄狗晒着太阳在巷子里遛达,卖豆腐的老汉扯直嗓子吆喝。一切都明白无误。但是我伫立墙头,斯时斯境,却像一个失踪者,进入了假想的场景。本来登临高楼,一座青峰转出一小亭,都不由得人俯仰游目,作一番心灵的旅行,即使忙碌生活中,一个晒衣服堆杂物的阳台吧,几盆粉红的日日梅探头探脑的,也似乎它们栖居在光线荡漾的一叶扁舟上。何况此刻,剧目一般上演着入冬,凋亡,日出,燃烧,雉堞,历史……斑驳的城墙拖远一道岁月的痕迹,像我沉睡的时候,依旧在天空下醒着的一条历史的河流。时空接口的青石栏杆,能叩击出浑茫的声音。某一个时辰,我成为失踪者,走进梦中渴望已久的场景。

环目皆远山。而地平线上疾驰的白雾,将我的视线卷入远山之后。

在这个角度,你不能不对我们置身其中的宇宙感到惊异,对生命心存敬畏。星星的血液在食指上溅起回声,你不能不追问这一切的来源。俯拾一块泥土吧,一小块被根须牢握的陆地,你说:喏,这是永在孕生的土。

这是让冬天发芽的土。

尘灰满面。但覆盖大地的天空下,你不能不追问生存的意义。包括那远去的文明,与莽原或一朵雏菊一样,有色彩、生命、蛀孔与蜿蜒流动的影子。我相信,丝绸古道上起伏的沙丘,斜挂一弯残月的断垣残壁,落雪的时候,都凝结着细密的鼓点。正像一位尼罗河畔的游客记载道,当沐浴在下山夕阳的如火样金黄色尘埃中的大金字塔拔地而起,几乎以使人痛苦的威力让他激动,而谐奏的几百座尖塔,像一支沉没船队的桅杆从深深的雾海中耸立起来。一首史诗以悲壮的姿势峭拔着,这幅图景又使另一位游客,恍若置身于现代欧洲一城的闹市街头,于瓢泼大雨中听见晨祷的钟声,钟楼严肃的轮廓连同附近建筑的墩实,在鸽群的翩影与燕子的呢喃下,不仅弥漫宗教的氛围,更成为历史的见证。

芦花如雪浪头白,摄像机的镜头前,沼泽阿拉伯人正在涂有沥青的小船上,捕鱼和编织芦苇床垫,度过平淡的日子。伊拉克南部平原腹地大部分地区现在布满沼泽,只有在旱季,人们才可以乘船抵达这一声名显赫的古文明中心地带。然而,如果我置身于公元前三千多年的苏美尔,目睹人类发生的深刻革命,对新诞生的城市与文明,又会如何震惊?

某一个清晨,我像走出住宅小区上班一样,只一拐弯,脚踏摇动的光线,便走入了苏美尔古老的城邦。群鸟还栖息在芦苇丛,我满怀欣喜,穿过熙熙攘攘的手工作坊与集市,用削成三角尖头的芦苇秆,在泥版记录下帐目,又飞快书写一切见闻后,我将挥舞手臂,恰似幼发拉底河畔早春的棕榈枝,为焕然一新的世界与飞翔的旭日欢呼!

月圆之夜,漫步在洪水经常泛滥,外敌频繁入侵的两河平原,风中又飘来充满悲观色彩的哀歌。四周的空气都在颤栗,哦,我听见几千年前的人,面对浩瀚的夜空,发出如此强烈而绵长的质问:我究竟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转过身,仰望变幻莫测的月亮,在诗行里追随吉尔伽美什的寻求永生之旅,当经过重重难关,渡过死亡之水后,我抬着沉重的眼皮,在“起来,试着六天七夜不要睡觉!”这一严厉考验前——征服睡眠,保持“清醒”就等于超越人的限制——我观看失败的吉尔伽美什,看到了人的绝望与脆弱。当他获知一个“诸神的秘密”,摘取了使人重获青春的植物,又被一条蛇趁机叼走时,我看到了人戏剧性的处境,人与神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然而徘徊在美索不达米亚蜿蜒的城墙边,掀动智慧文学的书页,我又分明感受到一种亲切的融合,人类并没有孤立于他自己的寂寞中,并没有孤立于宇宙的节律之外,看吧,一座新城落成了,一个中心神庙的庆典正隆重举行,仿佛宇宙获得一次新的诞生,在世界的缩影里,在一个天地对应的复杂体系里,人与“神”正在沟通,神庙、城市、文字、制度都来自于天上的原型,大地上的造物能够理解并被繁星密布的苍穹所影响,人,一个生命转瞬即逝的有限者,能够强烈感受到无限的时空,洞察到自身与文明存在的价值。

岸,仿佛悲欢滚动的剧场。苇丛摇曳的幼发拉底河畔,漫长的年代,竟然不动声色流淌过去了!彩霞簇拥的辉煌城市,竟然只有风沙掩埋的寂寞遗址与传说,为后人留下无尽的遐想。

昼夜更迭,四季变换,只要一想到冉冉升起与迅速衰亡的文明,就让思绪万千的世人不能不追问,文明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浩渺的太空,当宇航员俯望蔚蓝色的地球,会发现美索不达米亚高山中,12块陶制书板上一首英雄叙事诗里的陈述,竟然如此逼真。当恩克度被铜鹰抓上空中时,向上飞行了4小时后,一个声音忽然对他说:“大地像什么,大海像什么呀?”,他低头后一阵晕眩,答道:“大地像一座高山,大海像一个湖泊”4个小时后,他又说“大地像个花园,大海像花园里的水渠”再向上飞行4小时后,他清晰地回答“大地像米粥,大海像个水槽”。

大地像米粥,大海像水槽,这就是我们的家园,不仅在无垠宇宙中演绎着生命的神话,而且诞生了文明的奇迹。火,永远举着炽热飞舞的焰,踏入文明的门槛后,人类思想与社会形态历经重大的转折,在沧桑巨变后的今天,人们不禁失声慨叹,哦,苏美尔,一个多么古老的词语啊!然而大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在历史的纵深、浅层或树丛黄了又绿的表面,留下时隐时现的顽强痕迹。如今,依旧居住着捕鱼人的小岛,像一部部微缩的巨著,真实讲述了伊拉克南部人们几千年的不懈努力——在茫茫苍穹下,与江河海洋争地,向平原和沼泽讨生活,并且创造出灿烂文明。苏美尔文明,从诸多方面滋养与影响了后世,它荒凉落寞的遗址,依旧会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英国人威廉·洛夫斯特在日记中如此描述“迦勒底这些伟大的建筑在平原和沼泽之中时隐时现,它们傲然而立、气势恢弘……甚至在纯净空气中翩翩起舞,让人有如临仙境之感。我一眼见到时,就意识到,这是最激动人心、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如果我背起行囊,前往两河平原上旅行,在以波斯风格重建的一些清真寺前徘徊,会发现寺庙的外形,正面精美的工艺与几何图案,都复制着被沙土湮没的苏美尔古老城邦乌鲁克、欧贝德与埃利都的神殿。

那么,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里,让我聆听苏美尔圣歌的吟唱,人类一曲清亮的童音吧, “真正的神庙犹如明媚阳光中的彩虹绚烂多姿。”

对于那些消失的文明,有人说是衰亡,有人说是蜕变。然而,无论如何,在广袤与浩瀚的宇宙中,文明神话般的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谁又来回答呢。

比城墙还古老的问题横亘着,时间堤岸上行进的长队中,你、我都是又一个默诵者:我们是谁?而源头与去处,都布置着一些隐蔽的话语,有一个瞬间,我觉得整个人群都像崖壁的蝴蝶,又像孤舟上同渡的亲友,但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耸起了银帆,那是我想碰触的,所有事物内部闪烁的光芒。我用单薄的声音说:拥抱吧——

伫立城上,被风摧伏的苇丛中,蠕动着渺小、脆弱的颗粒。但是永恒的事物正缓缓升起。我浸入阳光里,在指尖上舞蹈的词语,奔赴世界的每一个角度,又悄悄潜回我的体内,向深处开拓陌生的景观。我看见旭日点燃了它们,一个生存者锐利的痛楚与人生最深沉的幸福,同时撞击了我。

卢静,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曾发于《诗刊》《山西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刊》《草原》等期刊。散文集《谁谓河广》入选“晋军新方阵文丛·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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