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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有病,你有药吗?

 龙叔文馆 2017-11-11




那天,我去开家长会。还没进教室,校长和数名老师已经在门外等候。我心知不妙。果然,家长会又开成了批斗会。


班主任说:“你儿子上课从来不听讲,只顾自己看书。叫他名字,就像没听见一样。”


音乐老师说:“你儿子在乐队里,从来不听指挥,还拿鼓锤子到处追打同学!”


校长说:“你儿子闯祸被叫到我办公室里,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来,还没开始教育,他就情绪激动得像是全世界都委屈他了。”


我的心情,像大海里被风浪撕扯着的船,只想往水底沉。


我试探着问:“不知老师们有啥建议?”


校长说:“这是病啊!得吃药!”


我问:“啥病啊?”校长说:“ADHD——注意力缺乏多动症。


“尼玛!”我心里说。





回到了家,和老婆一说,才知道。她早就因为注意力缺乏多动症的事儿,带儿子去看过医生了。


医生说,这种“病“, 3-6%的小孩子都有。等年纪大些自然就好了!不必多虑。实在严重的,可以吃点药。


老婆在网上搜索,发现服药会引起食欲下降,入睡困难。所以她说:这药副作用大,不能给儿子吃。


我说:校长今天说了,得吃药,而且药不能停!


互相说服不了,我俩只好分别查找资料,来日再战。


去网上查了资料。才发现,这“病”最早是1902年英国医生提出来的,后来逐渐有更多医生同意。ADHD的英文全名是: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就是:注意力缺乏加过分好动引起的行为紊乱。


表现为三种类型:1)注意力无法集中,2)过分好动,3)注意力无法集中加上过分好动。如果只有注意力缺乏,没有多动症的,就叫做ADD。


2000年美国精神医学会出版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描述:ADHD的症状是:


1)注意力困难。这又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注意力集中困难:极易受到外界影响而分散注意力。风吹草动都可能分心。


第二种是反过来,注意力过分集中,无法合理转移。比如在看书或者打游戏时,完全注意不到外界刺激,陷入过于自我的状态。


2)活动过多。


这导致了一系列日常的“失调(Disorder)”表现,比如:


不由自主的手或脚不停地动。


极易受外界影响而分散注意力。


常常对组织性的工作或规划感到厌倦。


逃避觉得无聊的活动。


别人问话尚未结束,便立即抢着说话。


在做功课或玩耍时不能持久地集中注意力。


一件事尚未做完,又做其他事情,有始无终。


常常无法注意细节,会粗心犯错。


极度爱讲话。


常常打断他人的活动或干扰他人学习、工作。


别人对他说话,他往往没有听进去。


常常忘东忘西(如书本或工作需要的东西)。


往往不顾可能发生的后果参加危险活动,例如,不加观察便跑到马路当中。


过分情绪化。


根据这些诊断意见,我开始回忆儿子的过往。


5岁时教他背唐诗,一首诗要我念上百遍才能学会,这是几个意思?现在算明白了,根本心不在焉啊。


和他说话,总答非所问,感觉在神游四方。或者,你还没说完话,他就抢着说他想问的问题,完全无法对话。


只要觉得感兴趣的事情,不顾后果,一定要去探索。比如曾经在公共厕所伸手去捡便池里的除味皂查看,被我果断喝止。


无论怎样苦口婆心提醒,永远记不得将作业本带回家,不断地丢失手套、衣帽、文具、鞋袜等一切可以被丢失的东西。


视学校纪律如粪土,与同学老师交流困难,常常因情绪激动而打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只要在做感兴趣的事情,对外界刺激,比如父母呼唤,毫无反应。事后核实,不是假装没听见,而是大脑根本没有听见——哪怕父母就在三米开外。


仿佛一台“永动机”。手舞足蹈的奔跑,声嘶力竭的叫喊。即使在需要安静的场合,或者已极度疲劳时,也完全停不下来。仿佛穿上了魔舞鞋。


拿到了这些证据,我去找老婆进行第二次谈判。


“证据确凿,儿子显然有ADHD。已经影响了在学校的表现,该到吃药的时候了。”


老婆不作声。半晌,才幽幽说了一句:“弄成这样,还不是你那杀千刀的基因?我都查过了,这病是基因造成的。“


“怪我?有没有搞错?”


“当然是你。ADHD的患儿30%以上都有家族病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全校出了名的调皮,天天打架闯祸,小猴子一样动个不停。唉!我也是年少无知,交友不慎,瞎了一对钛合金的狗眼,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我心中隐隐觉得有理,但是嘴上不能输:


“这个不好说吧!你咋知道一定是我呢?研究表明,虽然ADHD患者中男多女少,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女性患者更不容易被发现。女孩往往没有过动倾向,看起来挺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其实都在做白日梦,老师说的一句没听进去。搞不好你那时就是这样……是你携带ADHD基因,只是隐藏较深而已……”


反正,遗传基因这种事情,不那么容易检测,都是“生无对证”的事情。随便怎么推测了。


听了这样的诡辩,老婆愈发气愤。“你还敢说不是你?我看你是全家ADHD最严重的!我查过了,这个病,有可能延续到成年的。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上说了,主要症状就是‘话特别多’,还总是‘不耐烦打断别人的话’,你现在不就是这个死相?一天到晚不停地说话,像得了话痨差不多。还总是歪曲我的意思,打断我说话。烦透了!


“……还有,有点儿让你不耐烦的事情,你就没法静下心来做。自控能力这么差!该做的事不做,非要拖到屎到屁眼门……写个书也是,一个研究还没做完,就开始下一个,就喜欢找新鲜的题目,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签了约的书稿到现在还没交给出版社吧?……还隔三差五的丢东西,丢钥匙,交代你做的事情,回头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你这不是ADHD是什么?我看,最应该吃药的是你——药不能停!“


一顿抢白让我哑口无言,只得说:“有可能……是我有时注意力过于集中,没注意其他事情。不过啊,事情也没那么糟糕啦。也有研究表明:ADHD中注意力过分集中的类型,有可能是种好的禀赋呢!你看这孩子,看书玩积木,不是一连几个小时不动?多专注呀!现在成功学不是都说:成功的要素是过滤无效信息吗?他的大脑啊,自动把你催他刷牙啊、洗澡啊这些无效信息全都自动过滤了,在自我世界中徜徉。连我都想有这个天赋呢!”


这套说辞,显然没有让老婆释怀。最终,面对残酷现实,她同意再去和儿子的儿科医生商量一下。


医生还是那句话。这个“病“,不大也不小,可吃药也可以不吃药。不过,当他听说孩子社交困难,时常打架被叫去校长室时,叹了口气,说好吧,那就先吃点药试试,看效果调整剂量。也许可以让他安静下来。


药物的作用主要是增加体内的内啡肽含量,让孩子觉得舒服而镇定,不受左冲右突的荷尔蒙影响,可以安静地做他想做的事情。据说,喝咖啡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和妻子的讨论,让我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我真的有ADHD?难道是我把这个毛病遗传给了儿子?


我打电话给我爸爸:“爸爸,我小时候有没有多动症?”


爸爸说:“我不知道啥叫多动症。我只知道,你小时候像个打了鸡血的小猴子,动个不停,老在学校闯祸。老师隔三差五喊我去学校训话,我的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哦,知道了,爸爸。再见。”


这种真相,有时候还不如不知道。


我开始自学,想理解ADHD是个啥玩意儿。不是有人说了吗?教育,就是一场向内心深处寻找自我的探险。不理解自个儿,咋理解娃儿呢?


阅读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在欧美已经有很多的探讨。特别是Edward M. Hallowell博士的多本著作, 比如他的Driven to Distraction: Recognizing and Coping with 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被迫分心:认识并处理注意力缺乏症》)在美国广受好评。可惜,这本书好像至今还没有中文翻译。



原来,在文明诞生之前,人类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进化出了最适合采集狩猎生活的身体特征。精力旺盛的孩子,善于爬高上低,勇于探索,很适合采集狩猎生活,今天被叫做“多动症”的基因,在史前可能有进化上的优势,很抢手呢!


然而,四五千年前才开始的文明,突然改变了人类生活方式。随着现代教育体系的建立,大人不再需要小孩子爬高上低,蹦蹦跳跳了。安静、听话、守规矩的小孩因为更好管理,所以越来越受到现代学校的青睐。


但是,人类数十万年间形成的基因并没有随着文明的突然到来而及时进化。好动的基因,依然存在于部分人群之中,并在二十世纪,被贴上了“disorder ”(紊乱、失调)的标签。


从前的“皮孩子”,现在成了“病孩子”。


尽管人类的基因并未改变多少,现代文明却通过重新塑造“健康”和“疾病”的观念,将某些人类特质在文明时代视作种种“病”。最终,也不知道是人真的生了病,还是文明创造了这些“病”。


现代社会,需要高度的组织性和规划性;需要更耐心、听话、服从的孩子;需要孩子的注意力随时随地跟着权威转移,而不是跟随自己的兴趣;需要孩子安安静静地在课堂上接受标准化的教导,直到他们——如Pink Floyd乐队歌词中唱到的——“成为墙上的另一块砖”(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那些思维和身体活动都极其敏锐的孩子,无法按部就班地跟随枯燥的课堂教育。他们好动不停、思想开小差、打断别人说话,其实都是身体和思维活动过于活跃的表现。


于是,这一部分孩子与现代教育体系产生了冲突,显得不能适应。


不过,根据Edward Hallowell博士的观察,ADHD的孩子并非一无是处,他们可能有着其他孩子没有的某些特征。


他们思维跳出常规之外,因而有着高度的创造力(虽然因为组织能力差,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在某些领域,他们可能有着惊人的毅力和韧性(有时被人认为是顽固)。


他们有源源不断的活力。


有着强大的直觉。有时能单凭直觉深入问题核心。


勇于冒险,打破常规,喜爱创新。


充满好奇心和想象力。


有着独特人生观,性格鲜明、有与众不同的幽默感。


总之,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Hallowell博士特别提到:ADHD患者性格开朗、幽默风趣、活力四射、不拘一格、勇于告白的性格,让他们在两性交往方面具有优势,很受异性青睐。


但是,一旦进入稳定关系或者婚姻阶段,他们的负面特征,比如没耐性、容易迟到、无法专心听人说话、健忘、有头无尾、生活习惯和生活作息混乱等,会让对方反感。


换句话说,我老婆当年看上患有ADHD的我,实属意料之中。


果然,如今她追悔自己瞎了钛合金的狗眼,也不出意料之外。




在儿子用药的前两个礼拜,我们没告诉他吃的是什么药,只是问他:你最近在学校感觉有啥变化没?


他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在班上变聪明啦!能听懂老师在说啥了!


刹那间,我觉得天空豁然开朗,圣洁的阳光在云朵缝隙间洒下!


现在,儿子用药已经快一年。加上几乎每天参与高强度的体育训练,他明显变得安静、从容、有计划了。当体内那些如武侠小说中不受控制的“真气”被排遣之后,他仿佛如释重负,终于安静下来。这种安静,让他可以从容地从事喜爱的活动,深入冷静的思考问题。学习成绩大为改观。


一天临睡前,我来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关于他的ADHD的一切,包括我和他妈妈之间的争论。


最后,我坦白的告诉他:“孩子,ADHD是遗传造成的,不是你的错。爸爸小时候呢,也和你一样,被身体内那些不受控制的能量所困扰,会和同学打架,无法专心,直到我最终慢慢学会和自己相处(小编注:这是一句谎言)。……爸爸觉得有点对不住你,是爸爸给你的基因不好……”


儿子眨眨眼,说:“爸爸,这么说,你也是受害者,对不对?爷爷向你道歉过吗?”


“Mmm… 没有,爷爷说当年他的老脸都让我给丢尽了……”


“爸爸,那么我们俩是一样的,对吗?我喜欢你和我一样。这样你可以帮助我,我也可以帮助你。”


“恩,是的……儿子,你知道吗?我们的心里,都住着一只多动症的小猴子。让我们一起努力,一起驯化那只小猴子,和它成为朋友,不要让它出来捣乱,好吗?”,


儿子点点头。我亲亲他的额头,关上了灯,转身走出了房间。


那一刻在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心中,那只仿佛从未长大、从未驯化的小猴子。在无数个时刻,它不停的跳跃,不停的骚动,不停的打断我正在说的话,让我忘记我应该做的事,让我似乎至今也无法适应这个文明。


如果育儿是一场漫长艰难的改变,那么首先应该驯化的,也许是父母心中那只躁动的小猴子?可是,为何帮助我们驯化自我的,总是那些孩子们?


我想谢谢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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