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从古至今都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古人用镜,不仅以之映照妆容、装饰居所,还用它来寄托相思、辟邪祈福,更用它来比拟人物、譬喻德行。古人云: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知得失。可见,镜子在古代人们的生活中,不仅具有实用功能,更具有精神层面的特殊意义。 诗人白居易在《北窗三友》中,说他有三个朋友,即琴、酒、诗。实际上,他还有第四位朋友,可称为“诤友”,那就是镜子。“颜衰讶镜明”,满头华发,苍老面容,一览无余,诗人马上会感叹岁月蹉跎,人生苦短。今天的文章从白氏镜诗入手,一一对应诗中涉及的铜镜类型,如百炼镜、鸾镜、金镜、菱花镜和双龙镜等。白居易一生所写镜诗70余首,镜诗内容包括讽谕、赠友、写景、状物、对镜,以最后一种诗歌数量最多,映照出白居易的镜中人生。 履道坊遗址白居易造石经幢残块(霍宏伟摄影) 白居易的镜子 文 | 霍宏伟 白居易(772~846年),字乐天,唐代三大诗人之一。晚年定居洛阳履道坊17年,自号香山居士,卒后葬于南郊龙门。在我的心目中,白居易永远都是一位和善的长者,他那隽永的诗句滋养着这一方水土。我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年少时去龙门石窟参观,总要拐到伊水东岸的香山,拜谒一下白园中的白居易墓,感受一下诗人长存的优雅气质,仿佛与朋友倾心相谈。 白居易履道坊遗址发掘现场鸟瞰(王阁供图) 白氏在《北窗三友》这首诗中,说他有三个朋友,即琴、酒、诗。“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实际上,他还有第四位朋友,让他有些害怕的友人,可称为“诤友”,那就是镜子。一旦照了镜,满头华发,苍老面容,一览无余,多愁善感的诗人马上会感叹岁月蹉跎,人生苦短。值得庆幸的是,在白居易住过的地方发现了两面铜镜。 1992~1993年,考古工作者对位于隋唐洛阳城洛南里坊区东南隅的履道坊遗址进行了大规模发掘。这是白居易晚年生活了17年的宅院,大量诗作诞生于此。在该遗址清理出一件石经幢残块,上面刻有“开国男白居易”等字。出土两面铜镜,其中一面镜子出在白氏宅院南部的36号探方第三层中,此处位于宅院南园水池西北角,北临酿酒遗址。镜为圆形,正面绿锈覆盖,无法照容,镜上墨书为今天的考古工作者所写,记录的是该镜的出土层位。背面中央为圆钮,钮座也是圆的。内区纹饰似龙似兽,铸造粗糙,锈蚀较重,故纹饰不甚清晰。外区为两周弦纹带内,似饰以铭文,无法辨识。镜钮一侧,有一近圆形洞打穿镜体,使内、外区纹饰受损。接近镜缘处有一周栉齿纹。宽平素缘。直径8.9、厚0.44厘米。谁也无法证实白居易是否使用过这面铜镜,但能够确定的是,铜镜与白居易曾经共同存在于同一时空,或许见证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白居易与镜子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这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好奇心,驱使着我一遍遍翻检着六册厚厚的《白居易诗集校注》,目光穿行于字里行间,寻找着答案。 履道坊遗址瑞兽镜(韩建华摄影) 在白居易存世的2800多首诗作中,明确以镜为题的有13首,另有70余首与镜相关的内容湮没于众多诗行之中。近年来,白乐天的镜诗受到文学研究者的关注,称为对镜诗、览镜诗。本文更侧重于白氏镜诗涉及具体的铜镜类型,如百炼镜、鸾镜、金镜、菱花镜和双龙镜等。白居易一生所写的镜诗,最早的一首《秋思》写于32岁,最晚的《春暖》作于69岁,时间跨度长达37年。镜诗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五种,包括讽谕、赠友、写景、状物、对镜,以最后一种诗歌数量最多,映照出白居易的镜中人生。 一、讽谕:乃知天子别有镜 “讽谕”是白居易自定的一种体裁。有《百炼镜》《太行路》两首诗作,均列入白居易创作的《新乐府》五十篇之内,写于元和四年(809年,38岁)他在长安任左拾遗期间。最负盛名的镜诗为《百炼镜》,小序:“辨皇王鉴也。”诗末四句云:“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可见具有讽喻的目的。有学者认为,这首诗表面上是歌颂唐太宗“以人为镜”的美德,实际上是讽谕宪宗应向唐太宗学习。 与《百炼镜》内容不同的是,《太行路》一诗以夫妻来比喻君臣关系,以妻喻臣,说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诗中写到鸾镜:“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鸾镜在白乐天的另外一首诗里也有提及,《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暗镜对孤鸾,哀弦留寡鹄。凄凄隔幽显,冉冉移寒燠。”鸾鸟是古代的一种瑞禽。《山海经·西山经》曰,高山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楚辞·九章·涉江》:“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王逸注:“鸾、凤,俊鸟也。有圣君则来,无德则去,以兴贤臣难进易退也。”鸾鸟睹镜悲鸣的典故,见于《艺文类聚》卷九〇引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 这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以鸾鸟为题材的铜镜却被广泛应用于唐人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人们日常梳妆照容的器具。留存至今与鸾鸟相关的唐镜为数不少,多为双鸾镜,孤鸾镜少见。鸾镜常见于古人的诗中,如唐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龙飙去去无消息,鸾镜朝朝减容色。” 洛阳中信重机公司723号盛唐墓双鸾鸳鸯衔绶镜(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图) 2009年,洛阳红山乡工业园冠奇公司工地发掘出唐显庆元年(656年)洛州刺史贾敦赜墓,出土一面瑞兽铭文镜。铭文为:“窥妆益态,韵舞鸾鸳。万年永保,千代长存。能明能鉴,宜子宜孙。”直径16.5、缘厚0.6厘米3。其中,“韵舞鸾鸳”一句指的就是鸾鸟、鸳鸯。 洛阳工业园唐贾敦赜墓瑞兽铭文镜及拓本(黄吉军供图) 二、赠友:晓日镜前无白发 白乐天镜诗中的赠友诗数量较少,仅有5首。最早的一首《以镜赠别》,约作于唐元和七至八年(812~813年)故乡下邽。描写的是一位少年即将远行,诗人以铜镜相赠之事:
众人都说镜子如明月,白乐天觉得镜胜于月。明月不是不明亮,而是一年有十二次残缺。不如放置在玉匣中的铜镜,像平静的水面一直保持着清澈明净的状态。在月残天昏之时,镜子的圆满明亮却不会消失。白氏日渐衰老,两鬓斑白,不如将明镜赠予少年,照以青丝乌发。因为少年将远赴千里之外,诗人手拿宝镜以为作别。 离别之际,以铜镜作为礼品赠予对方,成为唐代男性友人或男女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一种方式。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其二:“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白居易《感镜》:“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唐人小说《游仙窟》在描写男女主人公即将离别之际,互赠礼物与诗歌,张郎馈赠十娘的礼物中就有扬州铜镜:“下官又遣曲琴取扬州青铜镜,留与十娘。并赠诗曰:‘仙人好负局,隐士屡潜观。映水菱光散,临风竹影寒。月下时惊鹊,池边独舞鸾。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在白居易的镜诗中,有一首54岁时所写、赠予年轻友人的《赠言》:“二十方长成,三十向衰老。镜中桃李色,不得十年好。”在临别之际,希望朋友能够珍惜大好时光。 赠官场同僚的有两首诗,一为白氏44岁作《赠友五首并序》:“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谓之握金镜。”白居易小序:“吾友有王佐之才者,以致君济人为己任,识者深许之。因赠是诗,以广其志云。”诗中以“金镜”来比喻显明的正道。另一首为白乐天67岁创作的《送蕲春李十九使君赴郡》:“可怜官职好文词,五十专城未是迟。晓日镜前无白发,春风门外有红旗。”诗中的“李十九”,即蕲州刺史李播,上任时年已五十,晨照镜前尚无白发,春风得意,仕途畅达。白居易期待他们能够以“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有所作为。 上述赠官吏诗洋溢着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与之形成较大反差的是两首赠道士诗,似乎可以读出诗人的几分消极与无奈。其一为白氏52岁作《赠苏炼师》:“明镜懒开长在匣,素琴欲弄半无弦。犹嫌庄子多词句,只读逍遥六七篇。”所谓“炼师”,是因某些道士懂得养生、炼丹之法,被尊称为“炼师”。从诗中感觉到作者慵懒懈怠、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甚至连开匣照镜、理妆整容的闲情逸致都没有了。其二为诗人68岁时所写的《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今日逢师虽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白乐天将近七旬,对镜思虑,年迈体衰,白发苍苍,老眼昏花,酗酒伤肺。感叹遇到道士张抱元,虽为时已晚,但对其仍然充满期待,渴望得到医治衰老的秘方。 三、写景:恰似菱花镜上行 以镜子来比喻明静的水面,在唐人诗歌创作中是常用的写作手法,白居易的诗作也不例外。以镜喻水,如“镜水”“镜色”“镜面”“清镜”等,诗人信手拈来,佳句不断:
在最后一首诗中,白乐天将平静的湖水比喻为菱花镜。此类铜镜在唐代极为盛行,成为诗人竞相吟咏的对象。但是因时代久远,菱花镜中的“菱花”一词究竟是指什么?学术界存在一定争议,目前主要有四种说法:一是指镜子的形制,二是指铜镜背面的纹饰,三是指铜镜“青莹耀日”的精美程度,四是指透光镜映在墙上的菱花形图案。 唐代菱花镜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飞燕外传》云:“上二十六物以贺。金屑组文茵一铺,沉水香莲心椀一面,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匹,琉璃屏风一张,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通香虎皮檀象一座,龙香握鱼二首,独摇宝莲一铺,七出菱花镜一奁。”花分瓣称为“出”,七出即七瓣。《飞燕外传》亦称《赵飞燕外传》,旧题汉伶玄撰。经学者考证,系后人伪托,成书时间当在中晚唐之前。“七出菱花镜”,反映出唐人眼中的菱花镜,形制为菱花形。晚唐诗人薛逢《追昔行》:“花开叶落何推迁,屈指数当三十年。眉头薤叶同枯叶,琴上朱弦成断弦。嫁时宝镜依然在,鹊影菱花满光彩。”“鹊影”是指铜镜纹饰,“菱花”应是指镜子的形制。此类铜镜在唐代两京地区使用较为普遍。 偃师杏园唐开元十七年袁氏墓八出菱花镜(徐殿魁供图) 南宋罗愿《尔雅翼·䔖》:“昔人取菱花六觚之象以为镜。”觚为先秦青铜饮酒器具,后引申为多角棱形的器物。《史记·酷吏列传序》:“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司马贞索隐引应劭曰:“觚,八棱有隅者。”《汉书·郊祀志下》:“甘泉泰畤紫坛,八觚宣通象八方。”颜师古注:“觚,角也。”“六觚”就是铜镜的外形有六个角。留存今天的唐代菱花形镜一般为六角或八角。综上所述,笔者赞同孔祥星的观点,即唐代菱花镜就是指菱花形镜,而非其他。 安阳商代妇好墓青铜觚(霍宏伟摄影) 除了以镜来比喻水面之外,在白居易的诗中还写到以镜命名的地名。《酬集贤刘郎中对月见寄兼怀元浙东》:“思远镜亭上,光深书殿里。”《代诸妓赠送周判官》:“妓筵今夜别姑苏,客棹明朝向镜湖。”《想东游五十韵并序》:“镜湖期远泛,禹穴约冥搜。”《早春西湖闲游怅然兴怀忆与微之同赏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镜湖之游或恐未暇偶成十八韵寄微之》:“自然闲兴少,应负镜湖春。”知道镜亭者寥寥,但镜湖颇为著名,这是东汉永和五年(140年)在会稽太守马臻主持下修建的大型农田水利工程,位于会稽、山阴两县界,因水面平滑如镜,故称镜湖。李白亦有关于镜湖的诗,《越女词五首》其五:“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 四、状物:背有双盘龙 白居易镜诗中的第四种为状物诗,数量不多,涉及面却广,内容较为繁杂。有写真娘墓、新妇石的,也有写玉镜、双盘龙镜的,甚至还有以镜换杯之作。 《真娘墓》:“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新妇石》:“莫道面前无宝鉴,月来山下照夫人。”咸淳《临安志·山川五》:“新郎新妇石:新郎石在西峰半山之中道,面东昂立,势高五丈,天然人形,与东峰新妇石相望。嘉祐中,新妇石为雷震碎,今新郎石独存。” 元和九年(814年),白居易游览王顺山悟真寺,作《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次登观音堂,未到闻旃檀。上阶脱双履,敛足升瑶筵。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玉镜,应该是指背面镶嵌有玉石的铜镜,而非用玉磨制的镜子。《南齐书·东昏侯纪》:“帝有膂力,能担白虎橦,自制杂色锦伎衣,缀以金花玉镜众宝,逞诸意态。” 双盘龙镜见于白氏的一首诗《感镜》,约作于元和七至八年(812~813年)其故乡下邽:
这首诗的画面感较强,读者仿佛亲眼看见诗人轻轻打开多年以前无名美人留下的镜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满布尘埃的铜镜,揽镜自照。镜中呈现出的是诗人憔悴的面容,令其惆怅万分,随手将镜面翻转,不忍心再照,无意之间竟然看到了镜背上的一对盘龙纹饰。今天能够看到的唐代双龙镜实物数量极少,见于著录的有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藏一面双龙镜。其形制、工艺与单盘龙镜基本相似,龙纹细腻,构图精巧。以镜钮为中心,仿佛二龙戏珠,呈盘绕回首状。直径20.7厘米,重1.07千克。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藏唐双盘龙镜 (《西安文物精华·铜镜》,93页) 精美的铜镜,以诗的形式留存在白香山的诗集之中,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然而,时过境迁,白居易在57岁之时却要以镜换杯,借酒消愁。这首《镜换杯》是白氏镜诗中一首极为独特的诗作,作者为逃避现实中的衰老,希望以铜镜换玉杯:
诗人想用珠匣宝镜来换取金樽美酒,因为镜中呈现出日渐衰老的容颜,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而借酒浇愁,可以让人暂时解脱。用喝茶解闷的方式毕竟功效甚微,不如饮酒消愁来得快,酒喝带劲了自然会眉开眼笑,心情舒畅。反映出这一时期白居易仕途的不顺遂带来情绪上的变化,通过以铜镜换酒杯的方式含蓄地表达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另一位诗人刘禹锡撰有《和乐天以镜换酒》,以唱和白氏《镜换杯》,成为诗坛上的一段佳话:“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嚬眉厌老终难去,蘸甲须欢便到来。妍丑太分迷忌讳,松乔俱傲绝嫌猜。校量功力相千万,好去从空白玉台。”南宋计有功在《唐诗纪事·刘禹锡》一文中,对白乐天、刘梦得两位诗人晚年往来唱和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述,成为禹锡创作《和乐天以镜换酒》一诗写作背景的最佳诠释。 五、对镜:颜衰讶镜明 “对镜”一词源于白居易以镜为题的诗歌。在11首以镜为题的诗中,有4首以“对镜”为题:《对镜》《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各一首,《对镜吟》两首。这种诗歌是白乐天通过对镜观察,以诗的形式记录自己不同年龄段体貌特征与心路历程的变化。依其吟咏主题的不同,可细分为惜时、二毛、白发、发落、面容、晨照、夜镜七类。 “惜时”这一类镜诗,主要见于白居易32~38岁创作的诗歌中,属于白氏最早的一批镜诗。《秋思》:“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感时》:“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因为这一阶段,诗人年轻,尚未长出白发,或是白发较少,通过照镜感悟岁月流逝,白驹过隙。 白居易镜诗中开始出现“二毛”一词,是在他35岁之时。二毛即黑发中夹杂着白发,头发斑白,有两种颜色。《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注云:“二毛,有白发间于黑发者。”《权摄应早秋书事寄元拾遗兼呈李司录》:“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可怜趋走吏,尘土满青袍。”这说的是白居易35岁任周至县尉时的一种生活状态。《新秋》:“二毛生镜日,一叶落庭时。老去争由我,愁来欲泥谁?”这首诗为白氏自江州司马升迁至忠州刺史时所写。 白发是白氏镜诗吟咏的永恒主题,此类诗歌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持续时间较长,有日本学者专门研究白居易的白发诗,依其内容的不同,分为十项。白氏与镜相关最早的一首《初见白发》,大约作于36~37岁:“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白乐天年逾四十,在照镜时或有所悟,或被白发所困扰,如41岁所作《闻哭者》:“余今过四十,念彼聊自悦。从此明镜中,不嫌头似雪。”45~47岁时,感叹《照镜》:“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诚如孔夫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这一时期白乐天创作的镜诗,反映出诗人已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满头白发的事实了。54岁作诗《秋寄微之十二韵》:“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在《初见白发》诗写作二十多年之后,白香山依然还记得这首诗,又作一首《对镜吟》,这时的诗人虽已变成了白头老翁,却为自己能看见头白而感到幸运:“白头老人照镜时,掩镜沉吟吟旧诗。二十年前一茎白,如今变作满头丝。……我今幸得见头白,禄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无苦,只合欢娱不合悲。” 让白居易苦恼的,不仅是头生二毛、白发,而且头发有时还会掉落,令其无限伤感。在他39岁之时,开始将掉头发写入诗中。《早梳头》:“夜沐早梳头,窗明秋镜晓。飒然握中发,一沐知一少。”《叹老三首》第一首:“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但恐镜中颜,今朝老于昨。”《渐老》:“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在诗人69岁之时,无论是黑发还是白发,掉落得令人惋惜,头发稀疏,以至于让白乐天都感到了头巾的重量。《春暖》:“发少嫌巾重,颜衰讶镜明。”乐天积攒自己写的诗越来越多,头发却越来越少。在他自撰的《醉吟先生传》中说得更加直白:“于时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 随着年龄的增长,通过对镜观察,诗人外表呈现出的不仅是黑发斑白,成为二毛,逐渐华发满头,发落无踪,而且朱颜已逝,面容苍老。《浩歌行》:“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前去五十有几年,把镜照面心茫然。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醉歌》:“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苏州李中丞以元日郡斋感怀诗寄微之及予辄依来篇七言八韵走笔奉答兼呈微之》:“杯前笑歌徒勉强,镜里形容渐衰朽。” 白居易(《华夏之路》第三册,163页) 白居易不愧是现实主义诗人,他创作的镜诗类型多样,刻画细致入微,甚至可以分为晨照与夜镜,前者数量相对较多。早晨照镜,光线充足,所照一切尽在镜中。《早梳头》:“夜沐早梳头,窗明秋镜晓。”《酬张太祝晚秋卧病见寄》:“容衰晓窗镜,思苦秋弦琴。”《叹老三首》第一首:“晨兴照清镜,形影两寂寞。”《对镜吟》作于元和十四年(819年),江州至忠州途中,诗人48岁:“闲看明镜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谁论情性乖时事,自想形骸非贵人。三殿失恩宜放弃,九宫推命合漂沦。如今所得须甘分,腰佩银龟朱两轮。”在自江州司马赴任忠州刺史的途中,一天清晨,白氏闲来无事,照镜自赏,看到的却是多病的身姿与面容。虽然身体日渐衰老,但觉得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 白居易的镜诗大多较为悲观,但有一首写于64岁、题为《览镜喜老》的诗,是难得一见的乐观之作。该诗创作于大和九年(835年)洛阳履道坊白氏宅第。
在这首诗即将结尾之时,诗人不胜感慨,吟道:“傥得及此限,何羡荣启期。”“荣启期三乐”的典故见于《列子·天瑞》。传说春秋时期,孔子游至泰山,见到了行走于郕之野的隐士荣启期,身穿鹿皮袄,腰系绳索,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孔子好奇地问:“先生为何如此快乐?”荣启期回答:“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为一男子,是二乐也。人的寿命有时短得死于娘胎、亡于襁褓之中,而吾年已九十,是三乐也。贫困是读书人的寻常之事,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终结。我安处常情,等待终结,当何忧哉?”孔子对此颇有感慨:“善乎,能自宽者也。” 这一典故在后世广为流传,唐人更是熟知,铸造有以此为题材的“三乐镜”。1991年,陕西西安莲湖区热电厂出土一面三乐镜,镜钮左右分别为孔子与荣启期的形象,钮上方为楷书九字铭文“孔夫子问曰答荣启奇”。直径12.8厘米。白居易在《览镜喜老》诗末引入荣启期的故事,亦在情理之中。他还将荣启期看作自己的老师,见于《北窗三友》:“嗜诗有渊明,嗜琴有启期。嗜酒有伯伦,三人皆吾师。或乏儋石储,或穿带索衣。弦歌复觞咏,乐道知所归。三师去已远,高风不可追。”《不与老为期》:“百忧非我所,三乐是吾师。”此外,在白氏创作的《郡中夜听李山人弹三乐》《偶作》《晚起》《池上幽境》等诗中皆以荣启期三乐作为主要题材。 西安莲湖区热电厂出土三乐镜(《西安文物精华·铜镜》,126页) 白乐天50岁出头的时候,喜欢在夜里照镜子,因为这样能够隐藏须发皆白的客观事实,甚至他在任杭州刺史时就已萌生了归隐田园的想法。作于杭州的《祭社宵兴灯前偶作》:“城头传鼓角,灯下整衣冠。夜镜藏须白,秋泉漱齿寒。欲将闲送老,须著病辞官。更待年终后,支持归计看。”次年(824年),他来到洛阳,购买了履道坊的一处宅园,作为退隐之地,仍不忘夜照面容。《自咏》:“夜镜隐白发,朝酒发红颜。可怜假年少,自笑须臾间。” 六、暮歌:人间此会更应无 白乐天的晚年生活,大部分时间与诗酒琴园相伴,偶尔照一下镜子,就会情不自禁生发出许多感慨,69岁之后未见有镜诗出现,暗示出诗人年老体衰,生命旅程终点的迫近。在他74岁时,即“会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白家履道宅同宴,宴罢赋诗”。这次聚会称为“七老会”,亦称“尚齿之会”,即尊崇年长者的聚会。《礼记·祭义》:“是故朝廷同爵则尚齿。”郑玄注:“同爵尚齿,老者在上也。”白居易赋诗一首:
白氏在诗后写了一段小序,记述了参加这次聚会老者的姓名、曾任官职,依年龄大小排序:89岁的前怀州司马安定胡果,86岁的卫尉卿致仕冯翊吉皎,84岁的前右龙武军长史荥阳郑据,82岁的前慈州刺史广平刘真与前侍御史内供奉官范阳卢贞,74岁的前永州刺史清河张浑与刑部尚书致仕太原白居易。以上七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共计571岁。当时,参加聚会的还有秘书监狄兼謩、河南尹卢贞,因年龄不到70岁,未列于内。后来,又增加了李元爽、僧如满两位老寿星,合称“九老”。 唐人据此绘《九老图》,白乐天作《九老图诗并序》,记述如何由“七老”增加为“九老”的缘由始末:“会昌五年三月,胡、吉、刘、郑、卢、张六贤于东都敝居履道坊合尚齿之会。其年夏,又有二老,年貌绝伦,同归故乡,亦来斯会,续命书姓名年齿,写其形貌,附于图右,与前七名题为《九老图》,仍以一绝赠之。二老谓洛中遗老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归洛僧如满,年九十五。雪作须眉云作衣,辽东华表暮双归。当时一鹤犹希有,何况今逢两令威。”唐人绘《九老图》早已不存,今人能够看到的《九老图》,有南宋、明代等多种版本。从形象生动的画面中,读者可以看到宋人想象中履道坊的这次盛会场面及白氏宅园的建筑空间布局。 南宋《会昌九老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供图) 在这年聚会的次年,即会昌六年(846年)八月,作为唐代留存诗歌最多的高产诗人,白居易走完了他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一段。唐宣宗以诗吊之曰:“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三年之后,著名诗人李商隐为白居易撰写墓碑碑文:“公以致仕刑部尚书,年七十五,会昌六年八月,薨东都,赠右仆射。十一月,遂葬龙门。”《唐语林·赏誉》:“大中末,谏官献疏,请赐白居易谥。上曰:‘何不读《醉吟先生墓表》?’卒不赐谥。弟敏中在相位,奏立神道碑,使李商隐为之。” 白居易墓位于洛阳南郊龙门东山,亦称香山琵琶峰,今以墓为中心,依山傍水,建有园林,俗称“白园”。《唐语林·企羡》:“白居易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相传洛阳士人及四方游人过瞩墓者,必奠以卮酒,故冢前方丈之土常成渥。”白居易墓冢是一个直径19米的圆形封土堆,周围用青砖垒砌短墙以护其封土,冢上植以苍翠的柏树。墓冢西对汩汩北流的伊水,环境清幽。冢西面正中建有砖砌碑楼,碑身中央题刻“唐少傅白公墓”六个白色楷书大字,旁署数行小字:“公讳居易,字乐天,仕至太子少傅、刑部尚书。墓在龙门香山寺旁,已近千余年。早为居人所侵毁,学使者都给事汤公右曾与河南太守张君既重兴香山寺,复清公之故垅而加崇焉。封殖其木,又举守祠生二人,春秋奉祀不绝,士适过洛阳,因书大字,揭诸墓道。康熙四十八年岁次己丑五月十三日,内廷侍直日讲宫左春坊中允吴郡汪士题,守祠生白辟、白锦立石。”墓冢前左侧另立一碑。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洛阳荒旱,“白香山墓,且曾一度被掘,距洛城咫尺耳,此古迹保存之难也”。 白居易墓(《洛阳市志》14卷《文物志》,彩版6) 虽然白乐天是下邽(今陕西渭南)人,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龙门香山作为灵魂的栖息之地。后世有多少文人墨客,前来凭吊,发思古之幽情。墓中是否随葬铜镜,无法知晓。但是,通过一首首诗歌,大家似乎看见了白居易的镜子,那是诗人用60余首诗歌构成的。镜中映照出的不同形象,勾勒出诗人不平凡的一生。纵观白居易的一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29岁中进士,让他从平民步入仕途;二是44岁谪迁江州,官场失意使他的人生观开始由兼济转向独善。元和十年(815年),白氏贬为江州司马,在他写给元稹的信《与元九书》中,提出了他做人的基本准则,并加以阐释:
“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这就是白居易的人生准则。从这些镜诗中可以看出,白氏处世从“兼济”到“独善”有一个转变过程。在白氏的五种镜诗中,前两类讽谕、赠友诗,大多显示出作者“兼济天下”的宽广胸怀。后三种写景、状物、对镜诗,更多地反映出诗人“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从黑发惜时到头发斑白,从满头华发到发落半秃,揭示出诗人生理的渐变;从晨照到夜镜,从兼济到独善,折射出的是白乐天心理的变化。 白乐天的一生,通过一首首镜诗,定格在他的诗集中。将这些诗句一一摘出,排列在一起,可以看出镜子陪伴着他的青年、壮年、老年,贯穿了整个生命历程。不同阶段诗人表象上的容貌,内心的精神世界,通过览镜自照,激发出创作灵感,化为凝练的诗行,忠实地记录下来。今天的读者细细品味这些精致、传神的文字,似乎可以还原当年白氏照镜时的所思所想。透过白居易的一行行镜诗,我们仿佛看见镜中的诗人,笻杖独行,佳句自吟,渐渐远去,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颇具戏剧性的是,白居易生前未曾料到,在他卒后若干年之后却被人看作一面镜子。晚唐诗人皮日休写有一首以白居易为镜鉴的赞美诗《七爱诗·白太傅》,提出白氏可以成为做官者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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