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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七十五兼论曹道衡先生之误

 巴九公 2017-11-20


阎文

第七十五  言旅獒马郑读獒曰豪今仍本字。

古人字多假借,某当读为某,其类弗可悉数。第以四子书证之。有以形相近而读者,素引之为索引。有以声相近而读者,既禀之为餼禀。有以形声俱相近,亲民之为新民。有形既不同,声亦各异,徒以其义当读作某者,命也之命,郑氏以为慢,程子以为怠是也。安国壁中书原有旅獒篇,马融、郑康成亲从讲习,知旅獒不得读以本字,故注书序马云作豪,酋豪也。郑云獒读曰豪。西戎无君名,强大有政者为酋豪,国人遣其酋豪来献见于周。盖从篇中文与义定之也。伪作此篇者止见书序有旅獒字,遂当以左传公嗾夫獒焉。尔雅狗四尺为獒之獒,若似马郑为不识字也者。窃惟马郑两大儒其理明义精之学,或不如后代而博物洽闻,迥非后代所能仿佛,岂并獒字亦不识乎?亦待之太薄矣。

按:书序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孔颖达疏,上旅是国名,下旅训为陈,二旅字同而义异。孔传所谓,因獒而陈道义是也。此从下文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例出。而蔡传竟解作国名,亦可谓字并不识矣。

又按:旅者陈也,因獒而陈道义,此自史臣所命篇名,非当日太保胸中有此二字以训戒王。二十八篇之书,有整取篇中字面以名,如高宗肜日,西伯戡黎之类。有割取篇中字面以名,如甘誓,牧誓之类,皆篇成以后事。今乃云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分明是既有篇名,后按篇名以作书,故不觉无意漏出。或曰惟克商以下,书之本序,太保乃作云云,亦史臣为之辞耳。余曰然则召诰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乃复入锡周公。不曾有召诰字。吕刑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不曾云作吕刑以诘四方。何独古文直骂题出论至此,而人犹未悟?则惟三国志注有一譬,曰若不见亮,正使刳心著地,与数斤肉相似。

又按国语仲尼在陈一篇,正旅獒之蓝本,但自昔武在(王)克商,至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皆孔子语。今割昔武王克商二句为序,以分同姓异姓入召公口中,亦所谓叙议错杂者也。国语指肃慎氏贡楛矢,肃慎内传称为周北土,书序为东夷,韦昭则曰东北夷之国。予案之其地,即今宁古塔,谓东者是也。今窜为西旅献獒,又所谓东西莫辨者矣。予留京师久,遇有从宁古塔来者,询其风土,云东去一千里曰混同江,江边有榆树松树,枝既枯堕入江为波浪所激荡,不知几何年化为石,可取以为箭簇,榆化者上,松次之。西南去六百里曰长白山,山颠之阴及黑松林遍生楛木,可取为矢,质坚而直不为燥湿所移。……。然则国语既凿可信,而窜为旅獒文者,何为也哉!

 

阎谓

书序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孔颖达疏,上旅是国名,下旅训为陈,二旅字同而义异。孔传所谓,因獒而陈道义是也。此从下文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例出。而蔡传竟解作国名,亦可谓字并不识矣。

何按:

《序》:“西旅献獒”,《传》:“西旅远国贡大犬。”《序》:“太保作《旅獒》。”《传》:“召公陈戒。”《序》与《传》之叙述十分清楚,旅者西方之远国也,此处旅无陈义,若作陈,岂非题曰西陈献獒,古无“陈献”连词,今有“呈献”。故旅为国名。周在西,称西土之人,与周伐商之八国诸侯,蜀在西,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彭在西北,无旅,知旅在诸国以远,故称其西旅远国。

旅獒,《传》:“因獒而陈道义”。阎谓“此从下文巢伯来朝,芮伯作《旅巢命》例出。”《旅巢命》亡,孔《传》解题:“陈威德以命巢。”此“旅”孔解作“陈”,而旅獒之旅,不必解作陈,如《金縢》、《盘庚》,命意自在其中,《旅獒》亦然。蔡释未必不通,阎讥蔡字并不识,过矣。

獒:马融读豪,谓酋豪,无征。《说文》:“豪,从力獒声”段注:“ 健也。健者、伉也。此豪杰真字。自假豪为之、而𠢕矣。豪、豕鬛如笔管者。从力。敖声。读若豪。五牢切。按当乎刀切。

《尔雅·释畜》:“狗四尺爲獒。”《左传·宣二年》:“公嗾夫獒焉。”《注》:“猛犬也。”《公羊传·宣六年》:“灵公有周狗,谓之獒。”征之故典,獒皆为犬,与豪无涉。

《山海经》有豪彘,《穆天子传》有豪马、豪羊等之称,且獒与豪,古虽从敖得声,但一从犬,一从力,义不同。《广韵》豪:胡刀切,匣母,豪韵。獒:五劳切,疑母,豪韵。二字皆平声,但义不同,读有差;《书》无豪字,以獒为豪,马、郑无据,亦想当然。

古人对边地民族首脑之称,常称酋长,酋豪,非独对旅国而然,如今有阿联酋,即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古边地民族,非无君长,其首领亦有称谓,如单于、汗、可汗等。马融生活于东汉,理应知西域各国首脑有其称,周时西旅首脑何称,融虽不知,亦当有,所谓酋豪、酋长,汉称也。《书序》马未认其为伪。“西旅献獒”确有其事,照马郑之释,西旅献豪,献其酋长?献豪何为?其国之民献其国主以归周?以为殉?不知所云。

《书》:“太保作旅獒。”《孔传》:“召公陈戒。”即召公作《旅獒》以陈戒。颖达引《释诂》“旅,陈也”释“召公陈戒”,谓“上旅是国名,此旅训为陈,二旅字同而义异。”

上议旅不必训陈,此与《旅巢命》不同,此旅训陈,陈威德以命巢,然《旅獒》不能释为召公陈獒以训王。

阎谓:“安国壁中《书》原有《旅獒》篇,马融、郑康成亲从讲习,知旅獒不得读以本字。”壁《书》原有《旅獒》篇,的是。马、郑亲从讲习从何说起?孔安国西汉武帝间人,约公元前74年辞世,马融东汉人,公元79年生,二人生死之期相差150年,郑玄更晚,何能亲从安国讲习?且壁《书》自巫蛊祸起,惟藏秘府,只在民间传习,未闻马、郑亲从民间受《古文尚书》。马、郑等所注《古文尚书》,实杜林漆《书》,即伏生《书》古文写本。伏《书》无《旅獒》篇,马、郑除《书序》,未见《旅獒》正文一字,从何讲习?如何从篇中文与义定獒读豪,獒为酋豪?焉知“旅獒”不得读本字?

《诗》、《书》篇名,成于何时,尚难定论,但不全定于孔子辑《诗》、《书》后。孔子而后,应当篇篇有名。《旅獒》序曰:“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复有“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厎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此与《书》其他小序略有区别,实有两序,第一序“西旅献獒,太保作《旅獒》”太简。“西旅”非人悉知,若无交割,人将不知所云,故史臣或辑《书》者对原序略作申述。前序为前人作,后辑者不便改,故将原序申之。安国作传,不能擅改,只能照录。

阎谓:“今乃云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分明是既有篇名,后按篇名以作书,故不觉无意漏出。”

从上文看,无论何句,皆看不出先有篇题,后方作文。《金縢》序:“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此亦可说成“周公乃作《金縢》以明志。《微子之命》序:“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命微子启代殷后,作《微子之命》”亦可书为“作《微子之命》,以命微子。”其他各篇,亦复如此,何尝是命题作文?至于文之内容,并非与獒无涉,如“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异兽不育于国。”獒非犬乎?珍禽异兽一并及之,所谓举一隅而三隅反者。篇中无“獒”,说明召公非命题作文者也。

阎谓:“然则《召诰》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乃复入锡周公。不曾有召诰字。”阎之所述,不知所本。《召诰》序为:“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惟颖达《疏》有:“召公于庶殷大作之时,乃以王命取币以赐周公,因告王宜以夏殷兴亡为戒。史述其事作《召诰》。”颖达《正义》,已在安国后七百余年,在成王后千有七百年,其文何能入《召诰》序文,阎述不伦不类。《尚书》篇各有序,篇殊序殊,何能划一?至于称作者,前引《金縢》序,指明“周公作《金縢》”,《多士》序:“周公以王命诰,作《多士》”等,皆命题作文耶?

阎谓:又按《国语·仲尼在陈》一篇,正《旅獒》之蓝本,但自昔武王(原作譌为在)克商,至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皆孔子语。今割昔武王克商二句为序,以分同姓异姓入召公口中,亦所谓叙议错杂者也。

《国语·鲁语》下:“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來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故分陈以肃慎氏之貢。君若使有司求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

“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未必不是孔子据《书序》而言,此篇之序,或早已著之史臣,或为孔子作,孔子何以不能引其语以答陈惠公问?正因为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才有楛矢之贡,旅獒之献。要证明此点须证明书小序非孔子作,亦非孔子之前人写。此还不够,还须证明《国语》成书在春秋时期,“仲尼在陈”不是后人伪托,《书》无“楛矢”,惟《书》小序有“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王俾荣伯作《贿肃慎之命》。”有“肃慎”之称,从《书》百篇之名及小《序》看,无他涉肃慎献楛矢之篇。若以小序为伪,则《国语》“仲尼在陈”与书毫不相干,不能用其证明《旅獒》之伪。仲尼在陈亦不见于《论语》、《孟子》及先秦诸子之文,“仲尼在陈”其文字不像录史更像小说,孔子语结尾“‘君若使有司求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孔子在陈已经在孔子晚年,上距武王克商几六百年,此时已处春秋末期,周室东迁,五霸代兴,诸侯坐大,周已式微,号令不行,权威不再,百余年前,楚庄王已曾问鼎周室,一只楛矢,所值几何?即使当年曾赐陈,经六百年风霜,或化为尘土,或不知所终,还能寻之金椟?与“骨节专车”一样,同为后人编造故事,以神孔子无所不知。

至于以“克商二句”为序,以“同姓异姓”入召公之口,何以不能认为此是仲尼将序之言与召公之言并在一起说?仲尼回答惠公之问,其所知之一切皆可应用。如今人回答某问,将苏格拉底之说与卢梭之说并在一起以答,能断定涉苏格拉底某说与卢梭某说之作伪?

 

魏人贾岱宗写了一篇《大狗赋》,魏晋间人傅玄写了《走狗赋》,傅玄(217278)为魏、晋重臣,享年61岁或62岁,学问家、词赋家。贾岱宗生卒及身平不详。唐武德间欧阳询编《艺文类聚》,将傅排于贾之前,人们由此推定贾为元魏人;开元间徐坚编《初学记》,将贾排于傅前,贾有生于汉末之据。人们囿于阎若璩之说,信欧阳询而不信徐坚。咬定贾为元魏人,曹道衡先生持是论。

《大狗赋》:“余生处大魏之祚政,遭王路之未辟;进不得补过之功,退不得御国之册。帝曰畴咨,迸在朔易,越彼西旅,大犬是获。”从这一段,至少可以确定:

㈠据《艺文类聚》,贾可能为元魏人;据《初学记》,贾绝对为曹魏人。据《艺文类聚》不能确定贾必为元魏人。魏建于220年,终于264年,魏之祚政计45年。即使使岱宗后于傅玄后,即使生于黄初元年,至曹魏为晋禅代,贾亦45岁,完全有能力在魏时写一篇大狗赋。

大狗赋》谓:“帝曰畴咨,迸(平)在朔易,越彼西旅,大犬是获。”“帝曰畴咨”《尧典》语,“平在朔易”者改正朔服色,改朝换代之谓也,魏代汉之谓也。“越彼西旅,大犬是获”者,用武王克商,西旅献獒,拜贺开国之典,以颂曹丕受献帝之禅造魏之功也!

㈢照阎若璩说,汉、魏、晋间,《古文尚书》惟藏秘府,贾氏最多能读到《书》小序,小序之文,当时只能存在于马融与郑玄所注《书序》之中,马、郑之注“獒”读“豪”,义为“”“酋豪”或“豪酋”,绝无犬意。可见贾用獒之本义,用孔安国注,非马、郑之说。由是贾读过《古文尚书》及孔传,孔传《尚书》当时已在民间流传。

㈣贾岱宗之“国籍”成了今《书》真伪关键之一。

公元386年,鲜卑人拓跋珪趁苻坚淝水战败之机,复其祖什翼犍之代国称王,旋改称魏,当时不过一小小军事集团,谈不上“平在朔易”,改正朔,易服色。更谈不上“越彼西旅,大犬是获。”西旅远国可能根本不知有(北)魏,即使知道,不仅关山重阻,且有多国横亘其间,想献也送达不了。即使拓拔宏迁魏于洛阳,那也是迁都而非开国,谈不上平在朔易,西旅贡犬。在汉人眼里,魏乃胡人所造之国,非正统,所谓严夷夏之别,从名字来看,贾岱宗为汉人,即使作文,即使求官心切,也不至如此谄媚。

②《大狗赋》文末有“若乃蛮夷猾夏,列士异操,轻榇单集,人马衔枚,猛犬先觉,音声正摧。

“蛮夷猾夏”,《尚书·尧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传》:“猾,乱也。夏,华夏。”“蛮夷猾夏”即蛮夷扰乱乱夏,五胡十六国,不扰乱华夏乎?鲜卑不亦五胡之一胡乎?贾岱宗献此赋为向北魏皇帝求官,非“指着和尚骂秃驴”乎?贾岱宗要官不要命耶?

㈤傅玄《走狗赋》也为庆贺晋受魏禅之作,“走狗”亦贡自西方,其文称犬曰:“统黔喙于秋方,君太素之内寓 黔喙即黑嘴。《易·说卦》:“艮为黔喙之属。”《易·说卦传》:“艮为狗。”秋方即西方。《文选·张衡<东京赋>》:“飞云龙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薛综注:“秋方,西方也。”其文继称“既乃济卢泉,涉流沙。逾三光,跨大河。希代来贡,作珍皇家。

傅玄为魏晋间人,按阎说,此时《古文尚书》惟藏于秘府,且无孔传。傅与贾同,只能读到马、郑所注之《书序》,獒读豪,即酋豪。然傅亦以西方远国贡疾犬,为晋受禅之征,远人来归之兆,实用《旅獒》之典。

《大狗赋》写于魏受汉禅之际,其时傅玄只有三四岁,贾已在作赋求官,贾生于傅前已为定论,故徐坚于《初学记》将贾列于傅前,是有道理的。傅玄在魏生活了四十五年,历经魏之兴灭,在晋生活仅十余年。

㈥从上述,贾岱宗为汉魏间人,傅玄为魏晋间人,下距所谓梅赜献《书》至少相距数十年,绝对无缘睹其所献之《书》,两人皆用西方远国贡大犬以作开国之瑞,远人来归之征,即用《书·旅獒》之典,说明《书》由汉至魏,一直流传不绝。马融、郑玄以獒读豪,释为酋豪错于前,阎氏拾其牙慧,诋《书》为伪,错于后。

曹道衡先生在其文《读贾岱宗〈大狗赋〉兼论〈伪古文尚书〉流行北朝时间》认定贾岱宗为北魏人,《古文尚书》北齐以后才流传到北朝,非是。果如此,即令贾岱宗为北魏人,也读不到《古文尚书》。《古文尚书》要到南朝齐、梁以后才逐渐流行的说法同样是错误的。《史记三家注》刘宋裴駰《集解》,引《尚书》孔《传》之文,远大于其他诸家,说明刘宋时期,孔传《尚书》已广为流行,注书人绝不会大量引用尚不为人知之文献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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