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1896—1994),名槃,字季芳,号海翁。祖籍安徽凤阳,生于江苏常州。杰出的美术家、教育家、美术史家、画家。1912年与乌始光、张聿光等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校长。1949年后任南京艺术学院院长。早年习油画,苍古沉雄。兼作国画,线条有钢筋铁骨之力。后潜心于泼墨法,笔飞墨舞,气魄过人。晚年运用泼彩法,色彩绚丽,气格雄浑。历任南京艺术学院名誉院长、教授,上海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英国剑桥国际传略中心授予“杰出成就奖”。意大利欧洲学院授予“欧洲棕榈金奖”。 我生在常州市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时值清末,社会黑暗,政治腐败,卖官捐官,“老爷”满街走,大多敲骨吸髓,无恶不作,加上列强入侵,洋货倾销,城乡贫民饥寒交迫,怨声载道,阶级矛盾激化,危机四伏。 刘海粟 1978年作 天平观朝晖
父亲刘家凤,字伯鸣,民族意识很强烈,少年时代参加过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血战六年,受过重伤,直到义军全部覆没,才回到家中。祖母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凭着手臂上的痣,才看清是我的父亲。 刘海粟 1981年作 黄山 父亲终生不应科举,在故乡经商,临终遗命以明代衣冠入殓。他平生急人之难,乐于帮助贫苦乡亲,颇有长者之风。 叔父家麟仅做过一任知县,却终生要人喊他“老爷”,爱摆臭架子,对仆人佃户总是大声呵斥,声色俱厉,等级观念非常显明。 刘海粟 1978年作 溪山鸿蒙图 少年时代,我喜欢同守门人薛六的儿子祥福在一起玩。他大我三四岁,心灵手巧,会糊很漂亮的风筝。有一回,堂兄长哥哥看中了他制作的风筝,提出要换,他不大乐意,争了两句,被叔父听到,认为“以奴欺主,乱了纲常”,叫仆人将祥福吊在祠堂门前鞭打。薛六叩头求饶,我和长哥哥也请求不要再打,叔父却暴跳如雷,并骂我“没有出息”。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引起了怀疑:同样都是人,为什么这样不平等?从此,对叔父非常不满。 刘海粟 1982年作 万松草堂 十岁前后,有一次过年,大厅里挂满祖宗遗像,全家焚香叩头,只有我行鞠躬礼,不肯跪拜。叔父认为大逆不道,还谴责父亲溺爱不明,将来不可收拾。父亲淡然一笑,我未曾受到责难。 刘海粟 1982年作 黄山 叔父坚决反对我学习绘画。他说:“只有五房刘寿恒那样的哑巴阿叔,才去学没有用处的恽南田派花鸟;七房的跛子是为了糊口,不能登大雅之堂才去习绘事。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读书做大官,荣宗耀祖!” 刘海粟 1982年作 黄山光明顶 我大胆顶了他一句:“你一辈子,不才当上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么?我非学画不可,用不着你来管!”
他气急败坏地说:“孺子不可教也!”
父亲对这件事的反应仍然是淡然一笑。 刘海粟 1983年作 黄山 我的母亲洪淑宜是文学家洪亮吉的小孙女。她是我文艺方面的启蒙老师。夏天,她让我坐在膝头;冬夜,她坐在被窝中,将我抱在怀里,让她火热的心胸贴着我的背脊,教我一句一句地念唐诗。直至她老人家去世,我对这些诗也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好听、有味,很不费力就记住了。 刘海粟 1988年作 千山万壑 童年,母亲讲得最多的两位文艺家,便是洪北江先生及其挚友黄仲则。讲到他们生死不渝的深情,她对祖父数千里奔丧迎葬黄景仁一事感到无比自豪,常说:“士必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包括人品道德、学识修养。无品而艺高者,杨素、刘豫能诗,蔡京、严嵩工书,钱牧斋诗文俱佳,注杜诗见解不凡,终为人品所累,见轻于士林,为人不齿。对贫苦朋友要处处关心,生养死葬,遗孤抚恤,一件想不到,便不能算好朋友。只图自己锦衣玉食,胁肩谄笑于权贵之门,趋奉惟恐不及,忘却生灵涂炭、同胞辗转沟壑者最可耻。生无益于人,虽生犹死。夫士人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忘却吾民哺育,以能事公卿自傲者,其文艺必无足观。儿其勉乎哉?!” 刘海粟 1988年作 黄山西海 自清代康熙年间开始,迄于民国肇造之初,摹恽南田花鸟,在常州一带地方私塾是必修课之一。我也爱此道,但摹法不同于诸位同窗,苦求笔笔与原作相似,而是师法其意,由自己兴味去驱使笔墨,在形上并不机械地复制。善良而又古板的老夫子无法接受这种破格,被斥为“乱涂”,一定要重来一遍,依样画葫芦。后来我题画时写过“刘海粟乱涂”,出典即在此。孩子的心一片天真,最忌束缚,我有三四个学生,他们的孩子画得很好,其“奥妙”就在于诱导小朋友发挥儿童视觉特点,保持天真,笔墨出于自然。若代拟粉本,或叫孩子去仿老头儿、老太太的作品,很快就完了。我不赞成蒙师教画方法,我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人成为画家,就是很沉痛的例子。但是,老先生培植了我对艺术的爱,这一点至今不忘。 刘海粟 山水 姑父屠敬山先生见我临画,便向我谈起恽南田甘于贫苦、终生不仕的品格,指出师其画必知其人:“寿平非雕虫之徒,书法题跋,工绝一时。诗为昆陵六逸之首,写兵荒马乱则‘血雨重城鸡犬尽,黄埃千丈马驼回’,‘鸟鼠穷檐尽,炊烟万井消。流民犹遍野,哀叹在今宵’,写世态则‘日月无聩聋,江河忽喑哑’,‘沐猴称上客,屠狗散夷门’。要多读他的画外著作。” 刘海粟 山水 因为自己稍有体会,后来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比较重视美术史教育,请滕固、潘天寿教中国美术史课,并向中华书局推荐郑午昌的书稿《中国画学全史》出版。我在1928 年编辑《海粟丛列》(包括《西画苑》《中国名画大观》)用图近两千幅,辑录马奈、莫奈、马蒂斯、凡高、特朗、雷诺阿诸家评传,选辑名作,都和普及美术史的知识有关。由于制版条件的限制,色彩很不理想,只要精力许可,还想做这方面的工作。至于编译《现代艺术论》《十九世纪法兰西美术》《从戈雅到高更》等专著,目的也一样。了解一位艺术家,必须知道他的生平,艺术渊源,同辈人风格如何,社会背景如何,分析比较,方见异同。做学问是艰苦的事,而乐在苦中。至今我也乐此不倦,再有90年,依然不够用。 刘海粟 黄山奇峰图 14 岁那年,我在上海布景画传习所就读半年,课余时间,常常到外滩外国人开的书店买书。返回常州时,带了格列柯、委拉斯开支、伦勃朗和戈雅的作品选集,印得很精致,画的思想性、艺术性都较高,就是宗教作品,其中也曲折地反映了人世间的悲欢,使我很喜爱。当时中国买不到油画颜料,我就用亚麻子油调着色粉在布上试画,干得很慢,色也不匀,干后又变色。周围没有精研此道的同好可以讨论,路是很艰辛的。和我同时起步的人,已经全部作古,我至今怀念那些曾经给我以劳动喜悦的早年习作,可惜全部散失了。 刘海粟 1981年作 天都夕照 14 岁时,母亲谢世,我悲痛异常。家无主妇,很多事是姑母前来照料。姑母女儿杨守玉和我同岁,略小几个月,幼年青梅竹马,个性甚投,稍大拘于礼教,已经不能单独见面。父亲很喜欢她,她也爱好书画,颇有才气。姐姐慕慈问过我的婚姻理想,我说像表妹那样便可以。后来慕慈姐向父亲提出,老人欣然同意,但到请命相家合婚时,认为八字相克,叔父又从中作梗,婚事便成泡影。 刘海粟 1986年作 红荷图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为什么人的终身大事要由算命先生来决定?这一切太不合理了。想到几千年来被愚昧和封建势力摧残的许多有情男女,令人悲愤。我读了一些西方名著的译本,如卢梭的《民约论》,传记作品《圣女贞德》《罗兰夫人传》等等,更加感到同封建伦理格格不入,欣然接受了孙中山、章炳麟、蔡元培等人的革命思想。后来,这些民主主义思想反映在我的教学和创作活动中。 刘海粟 乾坤清气图 父亲年老多病,急于要为我完婚,便同丹阳大户、在清代任过知府的林家女儿结亲。
迫于父命,我和林小姐拜了天地。等到夜静客散,我悄悄到父亲休息的书房,放声痛哭。回门时,两位舅兄要陪我抽鸦片烟,小姐向父母诉说婚后二人不同居,我便遭到软禁。几天后,父亲到了丹阳,我去看父亲,坚决要求取消婚姻。父亲爱子心切,终于妥协。我不敢返回林家,一人匆匆逃到上海,准备赴日留学。当时,长兄际昌正在日本读书,可以对我有些照顾。 刘海粟 1976年作 荷花 上海的太姑母不愿我远离故土,打电报找来父亲,阻拦我扶桑之行。
辛亥革命胜利,上海光复,先兄接蔡松坡将军电,绕道河内入云南主持财经工作。我去日本,父亲更不放心。
14 岁那年,我到上海布景画传习所学过画。同学乌始光同我最称莫逆。他大我二十多岁,我把办美术学校一事和他商议,他表示支持。经过具体研究,制定了较周密的计划,父亲和大兄也乐于解囊相助,这样上海图画美术院诞生了。 刘海粟 1984年作 荷塘情侣图 从此,我与艺术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最大的精力献给了这一事业,在民主主义思想指引之下,对祖国的美术事业,做了力所能及的贡献。
办学、创作,构成我一生文艺活动的双翼,不可分割。
这个学校的路标是我所拟定的三条: 第一,我们要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 第二,我们要在残酷无情、干燥枯寂的社会里,担负起宣传艺术的责任,推动中华艺术的复兴; 第三,我们没有什么学问,我们却自信有研究和宣传的诚心。 刘海粟 1989年作 牡丹 这三条揭载于报纸之后,引起社会上一些遗老遗少的嘲弄。有人公然提出:“美术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要办专门学校去学,未免多此一举。”这类论调对我们办学起不到什么阻碍作用,只要自己信念坚定,外因可以排除。 刘海粟 1992年作 琼玉山桃 比较大的困难还是经费。父亲津贴显然不足。大哥后来是云南盐务稽核所总办,一向洁身自好。每天盐税收入几十万两银子,这笔巨款只需存入银行一天,利息就是几百元。但他不愿这样做,只是在他的工资之内抽出钱来支持学校费用。伯兄赠我一部宋拓柳公权《玄秘塔》,纸墨佳绝,清劲沉厚,古气森然。平时天天临写,见帖如见兄,爱若拱璧。1913 年4 月,房租及教员工资无法开支,出于急需,只好请乌始光将此帖送通运公司抵押400 元。后来赎回,喜出望外。 月雅书画中国网编辑整理推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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