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剑,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教授,著有《赛珍珠评论集》《全球化与文化》《大瀑布》《斯皮瓦克读本》等作品。 经典阅读:读还是不读?“经典阅读:读,还是不读?”我的回答是:读。因为它与人文学科有关,而人文学科关乎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则关乎人的教育。同样,它们关乎大学的本质。 什么是经典,为什么要阅读经典 中文语境下,经典通常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它有几个特点:第一,经久不衰;第二,具有典范性或者说权威性;第三,是经过了历史选择的、最有价值的书。 在西方语境下,经典有两个词汇,一个是classics,一个是canon。classics一般用于指代文学作品。经典的文学作品应该至少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具有良好的品质;第二,具有良好的声誉。第二个西方语境下的词汇是canon,这个词的来源是希伯来语,其意为一种衡量的尺度。后来这个词汇多被宗教社会所用,特指那些经典的、官方承认的重要作品。再后来,canon这个词运用到了文学作品当中,指代那些传世的精品之作。 通过对比,我们发现中西方对于经典的认识有共同的特征:既要有优良的品质也要有良好的声誉。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阅读经典呢? 人们一般认为阅读经典有两大理由:第一,经典作品微言大义。虽然它是一部小小的书,但是隐含了大大的道理在里面。人们阅读之后,能够从中悟出一些为人处事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道理。第二,阅读经典作品有现实意义,即它对我们的现实生活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但在我看来,阅读的理由是:人生太短,好书太多,我们只有去阅读经典。 中外当代阅读的现状与问题 经典阅读在当代社会经历了很大的变化,人们对经典阅读已经提出了各种质疑。根据国内最近的调查,中国连续六七年来阅读率一直在下降,目前已经低于50%。很多人说没有时间读书,还有一些人说不习惯读书,这两者加起来,超过70%。中国每年出版图书超过30万本,但是家庭户均消费图书还不到两本,据称是世界上人均阅读量最少的国家之一。复旦大学做过一个调查,说我们目前大学生阅读本专业经典著作的只有15.2%,阅读人文社会科学经典著作的有22.8%,阅读专业期刊的有9.3%,阅读英文文献的只有5.2%。而美国大学生平均每周的阅读量要超过500页。以上两组数据基本上反映了我们的大众与大学生阅读的普遍状态。 就中外当代阅读的现状而言,两者有一些相同点。第一,经典阅读受到冲击,经典阅读量与兴趣有所下降。第二,电子读物、网络阅读、手机阅读的流行,都给传统的出版方式与阅读方式带来了极大的冲击。第三,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实用主义盛行。 但是,中外之间还有一些不同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外经典阅读受到冲击的程度不同。相对来说,中国当代阅读受到的冲击无疑更为严重。即大家对于阅读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人们几乎不去读经典,不去读古典,而相比之下,快餐文化盛行。 第二,网络阅读、电子图书对中外都有影响,但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它改变的是阅读方式还是阅读内容。目前在中国,它更多的是改变了阅读内容,即不再是经典阅读;而在发达国家,更多改变的是一种阅读的方式。 第三,受到实用主义的冲击程度不同,导致的结果也有所不同。在中国,情形似乎要更严重一些。两种倾向值得我们重视。一是目前的阅读趣味有低俗化的倾向,一是作家的写作也有浅薄化的倾向。这两种倾向所造成的结果就是普遍地缺乏思想深度,甚至有可能造成全社会文化水平的下降。 第四,比较中外的阅读,还有一种差别值得重视。在中国,我们太多的人都会讲没有时间去阅读。但是在发达国家,比如美国,阅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在美国的很多地方,比如说在地铁上、飞机上、火车上,美国人都会沉浸在自己的书籍阅读之中。需要特别提醒的是,我们中国人也有在上述地方阅读的习惯,但大多数人似乎更喜欢阅读杂志。 从经典阅读,到人文学科,再到人文教育 中外都在经历的一个共同点是实用主义盛行,这对经典阅读造成了极大的冲击。阅读经典究竟有用还是没用?读它到底有什么价值? 通常意义上的经典阅读,读到的大都是文学、哲学、历史及艺术作品等。这样一类经典作品,就是我们所说的高等教育里人文学科的内容,而人文学科是与人文教育紧密相连的。 西方现代意义上的高等教育的功能,除了早期的宗教因素以外,最终就源起于人文学科的功能。美国的教育思想源于欧洲,其高等教育最初的发展同样注重学习和研究语言、文学、哲学、历史、艺术等等。这样一种教育功能,在美国的大学里面占据着上风,或者说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在美国,由于实用主义的冲击,人们对高等教育或者说整个高等教育体系当中的人文学科同样提出了质疑,问题直指“人文学科有用还是没有用”。 一场“人文学科有用与否”的学术争论 2008年至今,美国学术界和高等教育界一直在进行着一场有关“人文学科有用与否”的学术争论。 这场争论的始作俑者是美国佛罗里达国际大学的斯坦利・费什教授。费什教授是美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在美国有非常崇高的学术地位。2008年1月6日,费什教授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人文学科能拯救我们吗》。这篇文章针对一份报告和一本新书,谈了人文学科的作用与价值。 他所针对的报告,是当时纽约州高等教育委员会的一个报告。这份报告在论述高等教育的时候,几乎没有提到艺术与人文学科。在随后人们对这个报告的众多评论当中,大家几乎有一个一致的观点:艺术与人文学科是最不容易得到资助的。 费什针对的一本书是美国耶鲁大学法学院前院长科隆曼教授的最新著作《教育的终结――为什么我们的高校放弃了人生的意义》。在这本书里,科隆曼教授提出了这么几个主要观点:第一,“过去一所高校首先是培养人的品性的地方,是培养智识与道德修养习惯的地方,这两者的目的是要使一个人能够过上最好的人生,但现在却不一样了,科学、技术以及各种名利已经成为了种种的障碍,妨碍人们去过一种有意义的人生”;第二,“如果我们还想要在一个庞大但却空洞无力的时代去寻找意义,那我们就必须转向人文学科,因为惟有人文学科才能帮我们去解决生活的意义何在的问题”;第三,“人文学科总是能够呈现给学生一系列的文本,他们以无与伦比的力量针对上述问题提供了诸多强有力的答案”,在这样的专业性课程当中,“学生们会受到感动,进而去思考哪一种选择最接近自我的一种演化过程”。总之,科隆曼说,在当代世界中,只有人文学科才能够解决我们当下所面临的精神危机。 “人文学科,怎么看都毫无用处” 费什教授针对纽约州高等教育委员会的报告和科隆曼教授的这本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人文学科怎么看都毫无用处。”他的理由如下: 第一,“科隆曼的观点听上去很棒,但我还是有疑问,人文学科是否真的就是那样起作用的呢,人文学科真的就那么高贵吗?”费什说:“我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说,现世的人文学科的前提是,那些经久不衰的文学、哲学和历史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一种行动与思维的例子,能够在读者中产生努力赶超的欲望。“这种观念很好,但是却很少有证据去支持它,相反倒是有大量的证据在反对它。”他说,“如果上述观点属实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最慷慨大方、最富忍耐力、心地最善良、最为诚实的人必定是文学系与哲学系的成员,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阅读伟大的书籍与伟大的思想。……但是,作为一直呆在那里(长达45年)的一员,我可以告诉你们,事实并非如此。”他说,文学系与哲学系的师生,并不是学习如何变得更加善良,变得更加聪慧,他们是在学习怎样去分析文学所达到的种种效果,如何去甄别知识的基本原理的那些不同的说法而已。 第二,科隆曼教授声称他所推荐的文本都与人生的意义有关,但是“那些学了这些文本的人们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全新意义的人生,而不过是具有了一种新近扩充的学科知识而已”,于是,费什说,“我相信这才是事实的真相,文学系与哲学系的师生所胜任的是一门科目,而不是一个神职,拯救不拯救我们,这无关乎人文学科的意义,或者说不关人文学科的事,他们不过是给一个州或者一所大学带来收益罢了。”费什教授还强调了人文学科或者说文学作品所带给人的只是一份愉悦而已。 第三,如果真要追究人文学科有何用处,在费什教授看来,“唯一诚实的答案就是,怎么看都是毫无用处”。 在这篇文章发表了7天后,2008年1月13日,费什教授又发表了长文《人文学科的用途(II)》,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首先修正了自己的一个重要观点,说他在1月6日的文章当中,所讨论的是人文学科的研究,而不是人文学科的作品本身。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在说文学、哲学、历史这些作品本身有无工具性价值的问题,而是在探讨针对文学、哲学、历史的作品所进行的学术性分析有没有工具性价值的问题。 第四,费什继续补充自己的观点说,当我们在为人文学科研究的价值所辩护的时候,我们会说学习文学、哲学、历史,能够锻炼人们的批评式思维(critical thinking)的能力。对此,他提出了严重质疑。 费什教授的这两篇文章在美国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想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他的观点代表了现实生活当中特别流行的一种观点,即实用主义的观点,认为人文学科不能够带给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价值;第二,他本人原本从事的是人文学科研究,今天质疑人文学科的价值,本身就具有一种反讽意味,这自然会在学术界引起巨大的影响。 斯坦福大学十大著名学者对争论的回应 在费什的文章发表了1年之后,即2009年2月11日,斯坦福大学的校报记者约请了十位著名人文学者,对费什教授的观点作出了正面回应。这些专家谈了怎样去看待艺术与人文学科的未来,在21世纪,艺术与人文学科在大学的语境中该怎样进行革新等问题。接受采访的学者全部是英语、文学、音乐、艺术、历史领域的专家。这些人文学者的回应大都是片断式的,但是旗帜鲜明,主要为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所有学者对费什的观点持明确的反对态度。他们都认为费什的观点是狭隘的和有局限性的,其立场来源于1950年代和1960年代冷战时期的世界观。他们认为,费什教授是在那样一个时代接受的教育,也是在那个时期成长起来的,所以他有这样的一种观点也不奇怪。其中斯坦福的音乐教授辛顿说,若是超越费什成长的那个年代的学术圈去回顾世界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人文学科怎么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历史”。他还特别强调说,“人文学科或许不能够拯救我们,但若是没有人文学科,我们一定会迷失方向。” 第二,一些学者明确指出,人文学科的确赋予人们以愉悦感,但是假如认为只有愉悦感,那么,这显然贬低了或者是低估了人文学科的价值。斯坦福艺术创新研究院的沃尔夫院长说,“人文学科鼓励各种思维方式,这不是那些硬性的规定所能界定的……它是关于世界的思维方式。而这一点,应该置于一所一流大学的教育的中心地带。”英语与比较文学教授班德指出,就在前不久,《纽约时报》还刊登了一组各大公司CEO的访谈,他们都表示自己管理能力的培养,与他们长期阅读各类书籍,包括小说与诗歌有极大的关系。班德教授说,无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各级官员还是当代的CEO们,没有人会认为人文学科没有用处。 第三,费什教授在文章当中提供了两种可能性,就是人文学科要么是拯救我们,要么就是怎么看都是毫无用处。对此,有些专家就认为,这样对立的两分法没有必要,同时也不够聪慧。英语教授朗斯福德认为,“人文学科既‘有益于自身’,也能给‘世界上带来效果’,比如费什本人就谈到了人文学科的效果之一――来自出众之美的那份完全的愉悦感”。除此之外,“人文学科还有其他功用:通过人文学科,学生会更加适应复杂多元的世界,从容应对多元的主张;分析会渐趋缜密精确;交流方式也会更加文雅――的确,会自我增长新的知识,就像他们通过科学所学到的知识一样。因为,对于费什的非此即彼的选择,我的回答是两者皆可。”针对人文学科能否“拯救我们”的问题,比较文学教授伯曼强调指出,人文学科无疑教给我们的是“各种能力,理解与阐释,评价与欣赏,辩论与同意,言说与写作,当然还有思想的愉悦”。 第四,费什的人文学科只有愉悦而没有社会价值的说法,同样遭到了一些学者的猛烈批评。历史学教授、斯坦福大学亚裔美国艺术项目的创始主任之一张说:“人文学科不能被降低到唯有我们直观所能看到与理解的是否有用、是否能够直接改变世界的地步。”人文学科教授小伊拉姆批评说,费什忽略了历史,“在各个时代、在世界的各个地方,都出现过禁书、焚书、小说家被捕入狱、演员被杀的情形,这都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地区或是国家的人质疑了某个具体作品的‘愉悦化’问题,而是因为他们恐惧艺术与文学实实在在的能动性会影响人们的头脑,从而动摇他们的社会秩序”。 无论今天怎么样去评价双方的观点,我们都必须承认,在当代的社会当中,当大学不断地、并且还在更深层次上滑向市场的漩涡时,当有用与无用更多地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时,费什的观点无疑代表着人们在当下语境中,对人文学科前途的一种深深的忧虑。 经典阅读的价值,以及哈佛大学的高等教育实践 第一,经典阅读或者说人文学科与现实深入相联结。在这里,举一个例子,看看哈佛大学的高等教育实践是怎样的。 2009年9月3日,哈佛大学在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出台了最新的通识教育方案。这个方案被认为是“适应新世纪的一个崭新的培养方案”。这个最新的通识教育分为八个大的门类,其中包括:美学与阐释性理解、文化与信仰、经验与数学推理、伦理推理、生命系统的科学、物质宇宙的科学、国际社会、世界中的美国等。 这里所罗列的八大学术门类,跟技术性的课程没有太大的关系,都是理论性的课程,其中也包括了像数学、生命科学这样的理论性课程。哈佛大学要求学生修完八门课程才能够毕业。哈佛通识教育改革领导小组的组长西蒙斯教授在强调这样一次改革重要性的时候,单单点出了人文学科,(我认为,她仿佛是在回应人文学科是否有用的这样一场争论)并明确提出,“人文教育并非与现实生活相脱节,而是通向现实生活的一座桥梁”。 第二,经典阅读,或者人文学科,关乎人的教育。美国的本科生教育非常重视通识教育。所谓通识教育通常就是人文学科的代名词。在美国,人文教育历史悠久,主要学习文学、外语、历史、哲学、数学与科学等等。哈佛大学的通识教育,在过去的七十年当中历经三次变化,这告诉我们,人文学科、人文教育至关重要。 第三,经典阅读,或者人文学科,关乎大学的本质。福斯特校长说,“一所大学关乎学问,影响终身的学问,将传承千年的学问,创造未来的学问。……一所大学既要回头看也要向前看,而看的方法必须也应该与大众当下所关心的或是所要求的相对应”。那么,我们今天的大学,能不能跟当下的社会相对应呢?我们的大学历来讲的培养目标,就是要培养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为社会培养人才没有错,也是大学的功能之一,但不要忘记了,大学还应该有一种引领社会的作用,否则它只是一所职业学院。福斯特校长讲,“就其本质而言,大学培育的是一种变化的文化,甚至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文化,这是大学为未来承担责任的核心。”这个世界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学习一种应对、学习一种变化、学习一种思维能力,这才是大学所能够赋予你的最重要的价值。 福斯特校长说,“教育、研究、教学常常都是有关变化的――当人们学习时,他改变了个人;当我们的疑问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时,它改变了世界;当我们的知识应用到政策之中时,它改变了社会。”福斯特校长的话实际上在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学的使命。首先,要培养学生形成健全的人格,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使之具有一种批评性的思维能力。其次,大学的使命是要引领和改变社会,而不是被社会所改变。“是大学改变社会,而不是社会改变大学”。 第四,经典阅读,或者人文学科,关乎从有用之中发现高贵与美。在当代高等教育中,主要有两种培养方式:第一种就是非常具体的以就业为导向的高等教育,第二种就是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的通才教育。中国现在最提倡的一个口号是,要以就业为导向,推动高等教育改革。但是,当我们在理性思考如何看待新一轮高等教育改革的时候,把所有的大学都定位在以就业为导向是错误的,长此以往,中国高等教育的未来一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回答“为什么要学习人文学科”时说了三句话,我觉得特别值得我们思考:第一句话,“大学所授予的学位是某一特定领域的,但生活却是不分专业的”。第二句话,“无论我们的社会多么发达,我们都必须去反省人生、甄别善恶、区别正义与非正义,从有用之中辨别出高贵与美”。第三句话,“人文教育为学生未来迎接现实生活的挑战所做的准备,是那些职业学院常常无法提供的”。 经典阅读,通向现实生活的一座桥梁 首先,阅读经典有现实意义,它也是为了解决今天的问题。我们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怎么样去应对未来的变化?我们怎么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其次,阅读经典可以引发宁静的感悟和睿智的思考。再次,科学技术勇往直前,而由经典阅读形成的人文教育又负有要努力把握前进方向的责任。 “经典阅读:读,还是不读?”我的回答是:读。因为它与人文学科有关,而人文学科关乎人文教育,人文教育则关乎人的教育。它们“有助于我们反省人生,甄别善恶,区别正义与非正义,从有用之中辨别出高贵与美”。同样,它们关乎大学的本质,“人文教育为学生未来迎接现实生活的挑战所做的准备,是那些职业学院常常无法提供的”。如果上述这些观点您都没有记住,我希望您能记住一句话,那就是经典阅读“并非与现实生活相脱节,而是通向现实生活的一座桥梁”。 文字来源:《博览群书》,2017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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