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经常遇到一些很有意思的观点。
比如,说当年的秦,不亡于法,而亡于政。
“秦法”没大问题,“秦政”错了。
是后来中央出现了修正主义,坏了始皇帝“二世三世,以至万世”的道路自信。
终于一场革命,闹到秦崩。
再后来,拨乱反正,细细一想,还是觉得始皇帝高明。
于是,嘴上还是骂,套路却都悄悄用了。
主席御制曰,“祖龙魂死秦犹在”,又云“百代都行秦政法”。
真是好诗。好在诚实。
你服不服?
这样看来,秦始皇开天辟地,又摸着石头过河,留下一套治国理政的好东西,身后如此待遇,有点冤了。
所以,伟大领袖谕曰,劝君少骂秦始皇。
微言大义啊。
你读懂了吗?
读《陈涉世家》,颇感陈胜、吴广举事,颇有章法。
篝火狐鸣,鱼腹藏书,杀尉沾血之类。
成功裹挟众人。
不大像仓促间决策,倒有些职业革命家的身形。
或者,是始皇帝十分警惕的,底层社会那种危险分子,好事者,去“五蠹”不远。
司马迁喜欢说“伐无道,诛暴秦”,所以,他给了陈涉不低的评价。
但司马迁似乎也隐隐约约,留了些别的意思。
以《史记》笔法,陈涉发动这场革命,敢登高一呼的机会,是他们这伙人,要去戍边,而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
反正活不成了,不如干一把。
就鼓动一场革命而言,这个路子是说得通的。
伟大领袖读《红楼梦》,拿来一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解释造反的激情,就是这个道理。
之后,事情就这样成了。
其实早有好事者质疑,失期,特别是因为“天大雨”而失期,是“法皆斩”吗?
有人翻出秦简,考据秦律,发现了问题。
原来,确实有秦律写得明白,服徭役的人,犯了什么错,受什么样的罚。
比如,不积极响应动员,要罚什么什么。
失期了,要罚什么。
秦律很细。
规定了,失期三到五天,要罚什么什么。
失期六到十天,要罚什么什么。
失期十天以上,要罚什么什么。
写明白了,是要罚钱。
没写“皆斩”。
最要命的是,律上还有一句,说如果是因为大雨等恶劣天气,导致失期,组织上不予处罚。
这样一看,似乎陈胜、吴广那场革命要出事了。
再读《陈涉世家》,回到那一幕。
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时,陈胜、吴广开始制造恐惧,说坏了坏了,要掉脑袋了。
于是就聚在一起,密谋造反。
司马迁善谑,说那个带队的将尉却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失期,法皆斩”。
他继续赶路,一路上还有心情喝酒,举事那天,他还喝醉了,骂了吴广几句,还要罚吴广。
因为吴广一直说散伙吧,跑了吧。
他认为这是动摇军心。
这是一个不太符合常理的情节。
失期了,做区区“屯长”的陈胜、吴广很焦虑,而带队的“将尉”却不焦虑,坚持要赶到目的地。
难道那个“将尉”不怕“失期,法皆斩”吗?
以常理推测,很可能,依秦律,并不是失期法皆斩。
何况还有“天大雨”这个意外因素。
而陈胜、吴广却用“失期,法皆斩”的恐惧,成功动员,裹挟了众人。
那么,就剩下了三种可能。
第一,秦法写一套,做一套。
比如,法上说,要具体分析人民犯错的原因,能罚就罚,能教育就教育,不要杀,实际上,却是一杀了事。
好比有些地方,法上写了,人民有各种各样的权利和自由,实际上,却是另外一套规则。
第二,秦法不讲平等。
确实要“失期,法皆斩”,不过,斩的却是包括“屯长”在内的全体戍卒,而带队的“将尉”则不必受罚。
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什么失期之后,将尉并不担心,一路吃酒,坚持赶到目的地。
仿佛他很想观赏下手下这九百人被集体砍脑袋的样子。
这也太荒诞了。
第三,司马迁在告诉我们,历史是复杂的,革命史尤其复杂,何必说清。
暴秦是要诛的,但往往诛完之后,还是暴秦。 今天不暴,明天也便暴了。 明天不暴,还有后天。
因为人民很少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总是被一些好事者裹挟。
这些好事者长于组织,精于密谋,善于制造仇恨,善于利用恐惧,往往时代一大,他们就想登高一呼。
成了,做祖做宗,不成,快活几日。
只有可怜的群众,稀里糊涂,跟着他们,浩浩荡荡,据说要去创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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