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里,林黛玉是三生石畔绛珠草,贾宝玉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每天以甘露浇灌绛珠草,她得以脱却木质草胎,修成人形。闻听神瑛侍者思凡,要去人间走一遭,绛珠仙子决心随他而去,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给他,报答他在仙界里雨露滋润之恩惠。 《红楼梦》从一个这么伤感迷离的神话故事里开始。 故事开始时,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可他们的生命还没有开始,命运之手就做出这样无情的安排——他们注定相识,注定相爱。苍茫尘世里,这冰清玉洁的爱情往何处安置?他们注定爱得苦,爱得累,在无情命运与强大世俗的夹击下,人,渺小而无助。 明人朱鹤龄感叹刘邦死后戚夫人的遭遇,说道:“可怜三尺夷秦项,身后难存一妇人。”手持三尺剑灭秦定天下的刘邦,尚且无法保全爱妃的生命,一个金丝笼中的豪门公子能有多大的能量,可以挽留住生命里最爱的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消失到他无法触摸无法感知的世界里。 林黛玉幼年时,一位癞头和尚告诫她父亲,林黛玉的病“若要好时,除非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一世。” 癞头和尚与跛脚道人在书里多次出现,每次都是指点命运的玄机。他洞悉林黛玉的命运,知道她的外姓亲友中有个叫贾宝玉的男孩子,这个孩子仿佛来自天外,行为古怪,思维异端,与常人格格不入,却偏偏与林黛玉投缘。两人除非不相见,见了必定爱上,爱上必定悲剧。 如仓央嘉措所言:“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可惜命运的玄机总是环环相套,这环的生结,是那环的死结。 如果林黛玉的父母健康长寿,兄弟姊妹一群,她何必去依傍外祖母,每天看着舅父母、表兄嫂和一群势利眼奴仆的脸色谨言慎行呢。 偏她父母都去世,家族中人烟凋零,尚未成年的她不可能独自生活,只能投亲靠友。她母亲是外祖母的爱女,长寿的外祖母已经成为一个繁盛大家族的最高长辈,在这个家族里有着一言九鼎的力量,为了不让惟一的外孙女流落无依,她把这个苦命女孩儿接到自己身边,用自己的羽翼庇护着她,让她少受风雨的摧残。 贾母是非常疼爱黛玉的,那是她爱女惟一的骨血,可是外祖母的疼爱怎比得上母爱的细腻妥帖。 贾母不仅是黛玉的外祖母,还是贾赦、贾政的母亲,贾敬的婶母,贾琏、贾环、贾宝玉、迎春、探春的祖母,贾珍、惜春的叔祖母,贾兰的曾祖母,邢王两夫人的婆婆,王熙凤、李纨的太婆婆。 这些晚辈众星捧月般环拱在贾母身边,作为他们的长辈,贾母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要分散一部分感情和精力给他们,一位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本来就精力有限,纵是再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也不可能有太细致入微的照顾,何况老太太还要平衡各方面的关系,不能让儿孙们感到她只关心外孙女而忽视他们。 林家跟贾家都是官宦世家,两家的生活状况却差别很大。林家人烟凋零,远房亲族流寓各省。林黛玉家除了父亲的几个姬妾,至亲不过父、母、弟三人,人口稀少,关系简单。 林黛玉来到贾府,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贾府熙熙攘攘,喧哗热闹,人口众多,关系复杂,主子分为若干等级,奴才分为若干等级,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关系犬牙交错,外人进入这样的家庭,简直像掉进迷宫,一时半会儿理不清这些关系。 贾府靠一大堆规矩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贾府的规矩大过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遵规守矩,否则就被耻笑,受排挤。 林黛玉突然来到反差如此之大的地方,该是怎样压抑和孤独! 林黛玉先后目睹了弟弟、母亲、父亲的去世,这是与她血缘关系最近的三个人。亲人的亡故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暗的空洞,她需要感情的交流与心灵的抚慰,但是偌大贾府,人们争名逐利,淫逸享乐,谁也不去关注这个小女孩的心理需求。 只有那个在人们看去是异类的贾宝玉,赞叹她的才华,欣赏她的风姿,理解她的悲苦。 他跟别人对黛玉的关心不一样,别人有的是做样子给贾母看,有的只是把林黛玉作为一个不幸者同情,唯有贾宝玉是让自己的心跟她的心一起跳动。她哭,他怕她哭坏身体;她笑,他比她还高兴;他听到她念“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想到人生无常,如林黛玉之花容月貌终有不可寻觅之时,恸倒在山坡上。 初读《红楼》时,不喜欢林黛玉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态,后来想想,一个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曾是父母掌上明珠的小女孩,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她的泪水向谁洒?只有在那个关心她的男孩儿面前,她才可以放纵自己,跟他闹别扭,使性子。 这个男孩儿给了她心灵的安慰,也让她痛苦和恐惧,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群优秀的女孩子,除去那几个出类拔萃的丫环,还有他的表姐薛宝钗、表妹史湘云。 薛宝钗的金锁与史湘云的金麒麟,都符合那句“金玉良缘”的传言,她悄悄跟踪他,用尖利的言语试探他。第三十二回,贾宝玉表明心迹以后,林黛玉终于不再怀疑,自此言语平和。后来紫鹃故意说林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去嫁人,贾宝玉急火攻心,大病一场。林黛玉更是明白了贾宝玉的一片真心。 林黛玉继承了探花郎父亲的头脑,是个天才少女,她写菊花诗、桃花诗时不过十几岁,那些生动的诗句,资质愚钝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写出来。林黛玉写的诗,谁读了也说好,但是谁也没有贾宝玉理解得透彻。 有一次大观园里姐妹们传看一首好诗,贾宝玉也拿过来看,是一首《桃花行》,诗句绮美艳丽,透着彻骨的悲凉。贾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 宝琴问他是谁作的,宝玉说是黛玉。 宝琴说这诗是她写的。宝玉不信。 宝钗说:“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 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别人读了这首诗,赞叹诗句写得好,她们看到的是诗句,是文字。贾宝玉看了以后没有称赞,而是落泪,是他透过诗句看到了写诗的那个人,看到了写诗之人那颗痛苦而孤独的心,满树明媚的花朵,写诗人看到的只是花谢以后满枝的落寞。 在这繁华似锦的大观园里,透过满目繁华看到孤苦的,除了黛玉还有谁? 透过满纸绚烂文字看到写诗之人的,除了宝玉还有谁? 别人是用眼看黛玉的诗,贾宝玉是用心读黛玉的诗。——俞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也不过如此吧!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坏,自此不再弹琴,想必就是别人欣赏他的技艺,而钟子期理解他琴声里表达的心意。那个读心的人死了,琴声里的灵性就没了。 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而是一颗孤独心灵对另一颗孤独心灵的触摸,像是一个人在茫茫旷野里行走,忽然遇到一个同行者。 此生若不遇见他,一个人也能挣扎着前行,可是目光与他相会了,心灵与他交融了,命运又将他生生地剥离。头上还是漫天的风雨,四周还是漫漫的长夜,一颗滴血的残破的心,如何支撑到生命的终点。 癞头和尚的警告成了无奈的现实——林黛玉离开父母,到外姓亲戚家生活,遇到了一个跟她一样聪明敏感的男孩儿,两人心心相印,却不能生活在一起。她脆弱的生命无法负荷这样沉重的痛苦,在他成亲的欢喜日子里,她孤独地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这个世界。 她把所有的眼泪都还给了他,一缕渺渺芳魂,回归离恨天。 无缘为何相识,有缘为何别离?命运总是制造这样无解的难题。 界世的你当不 只作你的肩膀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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