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说到,王敦以诛杀奸臣温峤为名,出兵攻打建康;司马绍派军夜渡秦淮河,摧毁了敌军的前锋,随后,刘遐、苏峻率军入卫建康,与中央军合力击溃叛军;王含、王应父子被沉江处死,钱凤、沈充被斩首,王敦被挖坟戮尸。至此,王敦二次叛乱宣告结束。 那么,我们该怎么评价王敦呢? 东晋帝国开国初期,司马睿和南渡的北方门阀寄江东门阀篱下,扎根不稳,政治基础很不稳定。王敦先后消灭华轶、杜弢,一步步地控制了长江中上游的江州、湘州、荆州,利用地缘优势有力地震慑了江东门阀,在客观上对东晋政权的稳定和南北门阀的融合创造了有利条件。可是,朋友们,我们评价前人,最让人哭笑不能的句式就是“某某虽然如何如何,但他在客观上如何如何”。 退一步说,即使王敦在“客观上”有功,但他在“客观上”酿成的恶果——使东晋帝国丧失了北伐的最佳时机——也足以抵消他在“客观上”的功劳。东晋开国初期,南渡的北方门阀思念故土,一时间适应不了南方的风物人情,同时也因为受到江东门阀的抵制,基本上都是支持北伐的。可是由于王敦旺盛的权欲,刘琨死于白绫之下,祖逖魂断黄河,志在北伐的周访含恨离世,北望中原的陶侃被放逐岭南。时日迁移,南渡的北方门阀在江东置办产业,渐渐站稳了脚跟,北伐的柱石凋零摧折,偏安局面日渐稳固,大多数人也就安于现状,不想北伐这回事了。《晋书》把王敦与桓温合传,或许这是有失公允的,王敦两次举兵向阙,向皇族挑衅,桀骜不驯;桓温同样有不臣之迹,藐视皇族,但是我们来看看人家桓温的功绩:用时一个多月消灭成汉帝国;一次北伐打得前秦帝国胆战心惊,十几年后还心有余悸;二次北伐气贯长虹,收复故都洛阳;三次北伐打得前燕帝国举国震惊,几乎迁都以避其锋;这么威武的功绩岂是王敦所能比的? 对于江东门阀,王敦二次叛乱是一个转折点。自从皇室南迁,南北门阀的冲突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我们之前说过,江东门阀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文化大族,一类是武力强宗,前者比较容易对付,后者却相当棘手,而在后者当中,势力最为强大的就是周家和沈家。二次叛乱之前,在钱凤和沈充的挑唆下,王敦消灭了周家;二次叛乱之后,沈家也遭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失去了这两大武力支柱,本来是地头蛇的江东门阀就只能渐渐沦落,受制于北方门阀了。 朱雀桥南岸腐烂的人头上挤满了闻臭而至的鸦群,司马绍面前的案头上堆满了法纪部门的奏章。按照法纪部门的集体决议,朝廷应该把王敦所有的亲族革职除名。法纪部门和鸦群有时候还是有些相似的——喜欢啄食腐肉,尤其是对于权力游戏当中的失败者,总是会全力开动迟来而猛烈的火力。 二次内战结束的时候,东晋帝国下辖的几个主要的州当中,豫州由祖约掌控,广州由陶侃掌控,荆州、江州、徐州、湘州由王敦的堂兄弟掌控,朝廷能够控制的地方,仅有扬州一地。如果把王敦的亲族全都革职除名,就相当于对高层进行大清洗。司马绍并不是不想打压琅琊王家,但是这事急不得,不能烈火热油地烹炸,必须小火慢炖,所以他否决了法纪部门的提议。 不久,司马绍颁布了一道诏书,下令清退凡是为王敦的军府服务过的公职人员。 为此,温峤与郗鉴发生了一些争执。温峤认为,对于王敦的旧部应该区别对待,不能一棒子打死:有些人是真心追随王敦,应该严惩,可大多数人只是迫于无奈而做做样子,不应该惩罚过重。郗鉴认为,作为公职人员,最为重要的就是操守,即使大多数人是迫于无奈,可是他们既不能制止王敦的阴谋,又不愿割舍功名利禄,按照君臣大义,必须给予严惩,绝不能姑息。 温峤在姑孰军府有过任职经历,对王敦的部下很熟悉,的确如他所言,王敦的部下并不全都是附逆者,大多数人选择了置身事外,有的人称病不出,有的人故作糊涂,有的人终日买醉......郗鉴的说法在道义上是正确的,只是从务实主义的角度来看,一刀切难免会导致肃反运动扩大化的问题。王敦的部下当中有世家大族,也有刀头舐血的猛将,如果把他们全部清退,谁也不敢保证是否会酿成新的动乱。 司马绍精于谋划,胸有城府,连王导这样的老江湖都得甘拜下风。以他的谋略而言,我们难免有些疑问: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下达这样一份“不理智”的诏书呢? 我们得看到,诏书针对的不是王敦的宗族,而是他的旧部。司马绍拒绝采纳法纪部门的提议,主要是因为王敦在世期间网罗了一大批文官武将,组建了一个以琅琊王家为核心的政治集团。除了少数人——比如钱凤、沈充——大多数人只是混口饭吃,对王敦谈不上有什么忠诚可言。如果把这些人拉拢过来,就相当于釜底抽薪,摧毁了琅琊王家的根基。在温峤和郗鉴提供的两种建议当中,司马绍最终采纳了温峤的建议,收回了成命,王敦的旧部只是虚惊一场。所以,司马绍发布这道诏书应该是一种恩威并重的驭下手段,既是敲打,也是安抚。也就是说,他发布诏书是有预谋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全盘清退王敦旧部的意图,只是想通过诏书为削弱琅琊王家做铺垫,拉拢王敦旧部,挖琅琊王家的墙角,至于温峤和郗鉴在朝堂上的表现,则是在唱双簧。当然,凡事无绝对,司马绍即使再有谋略,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发布诏书可能是一时鲁莽,考虑得不周到。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个政治举动的实际效果是有的。 作为琅琊王家的族长,王导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家门衰落。有一次他和温峤入宫议事,司马绍问他们前朝能够统一天下的原因,温峤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就抢着答道,“温峤年轻,不清楚那段往事,还是由臣来回答吧。”他先从司马懿起家说起,说司马懿当初为了夺取权力,大肆屠戮名门世家,最后说到了弑君者司马昭弑杀曹魏帝国的皇帝曹髦。听完这段往事,司马绍大为羞惭,掩面投床,“如果像您说的这样,司马氏的天下怎么能长久呢?” 按照王导的说法,西晋帝国国祚不长,是因为司马氏对名族太刻薄,发家手段不正。他的说法或许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但它并不是西晋帝国大起大落的主要原因,王导这样说,不外乎是借古喻今,为维护琅琊王家而代言。那么司马绍为什么羞惭呢?恐怕不是因为他的先祖打压名族——因为此时的他正在想方设法削弱琅琊王家——而是因为他们欺凌弱小的皇族,胜之不武,手段阴暗。 二次内战结束三个多月之后,324年的十月,旨在削弱琅琊王家的“擒王行动”陆陆续续开始了。司马绍通过刚柔并济的政治手段,不但削弱了琅琊王家,还有效地协调了皇权、门阀、藩镇与流民军之间的矛盾,谋划了一盘很精彩的棋。如果司马懿、司马昭能活到这一年,想必他们会既欣慰又惭愧,欣慰的是家门后继有人,惭愧的是司马绍是以弱制强,而他们是以强凌弱。 司马绍规划的权力版图可以分为两部分:地方和中央。
首先说江南。 应瞻接替王彬,出任江州军区总司令;在岭南沉寂十多年的陶侃回归权力中心,接替王舒出任荆州军区总司令;原荆州军区总司令王舒,改任湘州军区总司令;苏峻镇守建康的西大门历阳(历阳的地理位置及其对于东晋帝国的重要性,参考往期文章《南京为什么会成为六朝古都》)。 荆州位于长江上游,是东晋帝国的战略要地,王敦两次叛乱都是由此顺流而下,直捣建康。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交给陶侃掌管,可见司马绍对陶侃是很信任的。 荆州下游是应瞻镇守的江州,这是扬州与荆州之间的缓冲地带,必须交给可靠的人,而忠于皇室的应瞻正是合适的人选。 荆州和江州之间是王舒镇守的湘州。司马绍原本打算把王舒安排到岭南的广州,王舒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愿到广州上任,经过王导的游说,司马绍做了一定的让步,改派王舒出镇湘州。不过王舒被陶侃和应瞻这两头老狮子夹在中间,即使有异心也掀不起风浪。 苏峻和刘遐参与了二次内战,出手不凡,使叛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苏峻为人孤高,飞扬狂傲,难以管束,他一手打造的苏家军战斗力强悍无匹,但是喜欢劫掠,在消灭叛军的过程中就有过劫掠平民的劣迹。刘遐的刘家军与苏家军相似,只是刘遐不像苏峻这么野,对朝廷比较忠诚,相对而言容易管束。一般而言,信得过的人应该放在眼前,不可靠的人应该放在天边,可是司马绍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把苏峻留在身边,派刘遐出镇江北。历阳是帝都的西大门,委任苏峻镇守此地既是以示器重,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是为了加强控制,防止他在朝廷控制力薄弱的江北扩充实力,反噬朝廷。把苏峻留在触手可及的历阳,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如果他想作乱,那他就会遭到两线夹击——西线的荆州、湘州、江州,东线的中央军。 长江中上游各州以往都把持在琅琊王家手里,通过上述部署,司马绍既瓦解了琅琊王家一家独大的局面,又极大地弱化了长江中上游各州联合起来压制朝廷的可能,因为陶侃、应瞻是藩镇势力,王舒是门阀势力,苏峻是流民军势力,他们各成一派,几乎不存在利益共同点。 然后说江北。 刘遐接替王邃,出任徐州军区总司令;郗鉴出镇广陵,统一管辖徐州、青州和兖州。与江南相比,江北的军事部署比较简单。郗鉴是司马绍的心腹,比刘遐的政治立场更坚定,司马绍把他安插在刘遐身边,不能说完全没有监视的意味。
因为王敦的垮台和几大军区人事任命的调整,琅琊王家失去了强有力的外援。司马绍采用明升暗降的策略,授予王导荣誉性的虚衔,分割了他的实际权力,开始重用庾亮,颍川庾家因此而迅速崛起,成为继琅琊王家之后的第二个豪门。 此前说过,琅琊王家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名门望族,政治影响力的持续时间长达数百年,而颍川庾家政治影响力的持续时间只有二十多年。如果说琅琊王家的族语是“生生不息”,那么颍川庾家的族语就是“机不可失”。 几十年前,在魏晋易代之际,庾亮的先祖通过几次成功的政治投机,巧妙地在权力游戏当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这一次,在皇权与门阀讨价还价之际,庾亮再一次抓住了进入权力核心的机会。他是司马绍的铁杆好友,妹妹庾文君是当朝皇后,本来就掌握着优质的政治资源,在司马绍的刻意提携下,他很快就风生水起,成为帝国政坛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司马绍虽然对庾亮很器重,但是并不纵容,主要是利用他制衡王导,达成权力平衡,不允许再出现一族独大的局面。不过,搞平衡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司马绍的最终目标是扭转门阀与皇帝共治的局面,树立朝廷的权威,重新回到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庾、王虽有门户之争,但他们同属门阀,有共同的利益交集,所以,为了制约庾、王,司马绍又单独培养了自己的嫡系,即司马羕(yang)、司马宗、虞胤。 司马羕和司马宗,是司马亮的三子和四子(司马亮是八王之一,死于楚王司马玮之手,具体事迹可参阅往期文章《权力的游戏》)。司马懿的子孙原来是很多的,可是他们先是在八王之乱当中自相残杀,砍倒了一大片,继而在宁平城又被石勒的铁骑踏平了一大片,等到东晋帝国建立,皇室后裔已经寥寥无几了,司马绍在残存的皇室后裔当中把司马羕和司马宗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说明他们的能力还是比较不错的。虞胤是司马睿的皇后的弟弟,按照辈分,他是司马绍的舅舅(司马绍是侧室所生)。 在司马绍的安排下,司马宗和虞胤分别担任左卫将军和右卫将军,共同掌管首都卫戍部队,负责保卫皇城。司马羕的官职是太尉,太尉一职最早出现于秦代,职权相当于国防部长,之后历经沿革,权限有所下降,我们不清楚这个职位在东晋的具体权力有多大,但是绝不会很低,否则就不足以在权力核心当中制约庾、王。 如果说对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划分是硬件,那么政策就是软件。 东晋帝国的政体是门阀政治。门阀多出香花芳草,难出参天大树,大多数都是尸位素餐的庸人,只要出身好,门第显贵,就能扶摇直上。王导主政时代推行无为而治,优容门阀,大量给予门阀特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享其成,何必要胼手砥足地栉风沐雨?在这种政治风气的推动下,门阀纷纷以务实为耻,以务虚为荣,让他们干点儿实事,他们就觉得这是粗手笨脚的下人该干的活,作为上等人则应该打扮得仙气飘飘,不以俗事而劳形,整天坐而论道,探讨宇宙的本源、天人的关系、崇有与贵无、圣人有情或无情...... 对于泛滥成灾的玄学和人才紧缺的局面,司马绍忧在心间。他喜欢诗文,尤其喜欢《子衿》,每次读这首诗,求贤若渴的他都会为门阀当道的纷乱世道而慨然不已。削弱琅琊王家之后,他推行了与王导的无为而治相反的政策,提倡复兴儒学,力图矫正玄学泛滥的习气,以经世致用为选拔人才的准则,责令各级官员为朝廷举荐人才,并拟定了相应的政绩考核机制。此外,他还厉行节约,鼓励农耕,加强江北的边防,为发动北伐而积极扩军备战。 站在帝国的风口浪尖上旋转日月的时候,司马绍才二十五六岁。要说他为帝国谋划的这一切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那肯定是夸大其词,但是作为最终决策者,他的眼光、胆识、魄力应该是一流的,说他是个杰出的君主,似乎并不为过。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人就能有这样的智慧和手段,确实很了不起,在皇权暗弱的东晋时代,他就像夜空里的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颗璀璨的流星,摄人心魄,光华烁烁,然而短暂。——就在一切刚刚有所好转,雄心万丈的司马绍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死神却狞笑着,突然来到了他的床榻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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