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作者:马永波 朗读:关英珍
秋天的时候,我还在为你写诗 写得无声无息。你早已离开原地 乘另一趟车回到了城里 我还在山中和流水、树叶、蜂鸟纠缠 以为你还在我身后,林间的光线一样 悄悄移动。我想采集更多的野花 装饰简陋的梦。树脂滴入水中 野花的喧哗一浪高过一浪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 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 我不知道下一趟车是几点 我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膝上 林子里突然静下来 这片荒凉已很久无人造访 隐居与迷途
商略
马永波在他惊世般的“遗嘱”中这样写道:生命无常,今日不知来日,命运之线不知悬于何者之手。在这一份相当周密的遗嘱里,他把他的所有创作、翻译和研究成果进行了归类,并对不同的作品类型,指定了不同的编选者。并注明所有作品的版权收益人是他的儿子马原和参与编选的人员。其中,原创作品六卷:诗歌四卷,随笔一卷,日记一卷;理论研究三卷;翻译著作三十一卷:外国文学名著翻译十四卷,社科类翻译十七卷。在他的个人博客里,有这样一段自我简历:马永波,1964年生于黑龙江伊春,1986年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同年起发表诗歌、评论及翻译作品共八百余万字。80年代末致力于英美现当代文学的翻译与研究,是大陆译介西方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翻译家和研究者。在《世界文学》、《当代外国文学》、《文艺评论》、《诗探索》、《南方文坛》、《北方论丛》、《山花》等各级学术期刊和文学杂志发表论文若干篇。文艺学博士。 3月28日,永波来函,嘱我为他的诗集写一诗评,并附上了诗稿《马永波诗集》。其中短诗118首,长(组)诗27首,共计十三万字。这些字数,相对于他汗牛塞栋般的译著,属于一个“少数派”,但就他个人的创作、翻译和研究三者来说,是蕴含了几十年心血的原创作品,应据创作著述的首要地位。永波之著述,可谓煌煌矣,洋洋矣。在我看来,他几乎是个进入了极度疯狂的文字工作者(即使撇开了那些我啃不动的社科类著作来说)。而永波之重托,于我却是诚惶诚恐的,尤其是就我的阅历和写作能力而言。因此我告诉永波,别抱以太大的希望,根据我的能力,我无法对他的诗歌进行技术分析,也无法把他诗歌里所包含的复杂思想进行手术刀般的清晰剖解,我只能当作一个阅读的随笔来写。 而永波之“遗嘱”方式,在我看来,是十分西化了的理性行为。因吾民族向来忌讳,对活着的人不能谈论“死”,无论是自己的死,还是他人的死。若永波者,64年生人,活蹦乱跳的,就早早立了遗嘱分析著作产权,在常人看来是件多么晦气和怪异的事。但他“生命无常”之句,却也让我产生了“狐未死,兔也悲”的心理。是啊,“今日不知来日,命运之线不知悬于何者之手”呢!在他的博客随笔《三月的尾声》中,我读到了相同意义的一番话:昨天和今天,如果不记录,我的记忆将会慢慢消失,它就会像一块容易被病毒感染的硬盘一样,说不定啥时候就被格式化了,一干二净。自我的实在是来自其连续性,如果时间突然中断,自我就难以存在了。 但我可以肯定,此“遗嘱”只是他生命里一个过于西化的理性举措。他不是想遗弃世间,而仅仅是一个愿意跳出世间的人。我的这个肯定,来自于诗集中的《隐居》一诗:
永波的隐居,无疑是具有一定的现代性,掺杂着现代文明的元素,像诗中的“手机”“信号”。但我们知道,人类的交流载体并不适合于纯正的隐居生活——可是,读者应该可以明了,诗中的这个“你”,其实就是书写者自身。而一个“我”,却是我之外的第二人称,这个“我”把隐居看成了一件好玩的事,而隐居这一桩严肃和庄重的事体,在“我”的语言里,增加了享乐主义者的庸俗化理解。永波在此诗中,并没有涉及“隐居”的精神依托和信仰归属,而仅仅是通过第二人称之口,展现了隐居者的状态。——无可否认,诗中的“你”找到了一个十分理想的隐居之所,虽然没有手机信号,虽然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虽然还要买园子种菜买房子居住,但毕竟还有向日葵排成的栅栏,还有一幢即使潮湿还能被称为小屋的庇身之所,还能抬头可以望见的老林子和发白的土路,还可以从不远处的河滨买来一些鲜鱼作为日常佐餐。以上这一些休养身心的极妙好处,似乎让隐居成为一件无比快乐的事。 但人间世事,似乎还影响着诗中的隐居者。因为“或许”(或许你可以常来坐坐)一词的不确定性,我可以把这一个词看成是一种建议,也可以把它看成客套背后包含的拒绝意思,反正任何可能皆有。更因为“像个客人”这一句,把隐居者的“你”,和交流者的“我”,拉远了距离。并且让“像个客人”之前的所有“手机信号”、“买房买园”的说法,都成了一句礼节性的、略带嘲弄的空话——或许还可以体会到一丝丝的对坏天气、坏环境的抱怨。还有,在“我”的理解中,“许多不愉快的事”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造成了“你”的隐居状态。但此时“你”又未作出任何辩解——是不是不想再作辩解?或是已厌倦于辩解?这个“我”,究竟是谁呢? 当时读到此处,我很想打个电话给永波,问问他,这诗中的隐居理由是什么呢?这一点至关重要,隐居之动机关系到“让事物的消逝慢下来”的这一愿望。当然,“慢下来”,只是“我”对于“你”的愿望,并非从作为隐居者的“你”口中所说。最后,“我”的语言已充满了礼节性客套话的自相矛盾和无逻辑:即然要“忘掉许多不愉快的往事”,为何还要“让事物的消逝慢下来”呢?这种矛盾和不符逻辑,充塞着“我”的某种诡异性,而这诡异,永波同样没有在诗中明确地书写。有一种猜测,这个“我”,和那个“你”,是否是书写者的两张脸呢?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原初人,有着一前一后的两张脸。 《隐居》一诗,充满了许多难解的谜团。这种模糊性,还表现在“我”和“你”的面目上——作为隐居者的“你”的面目,甚至模糊于“我”的面目。并且,诗末的“慢下来”和“忘掉”的矛盾,“我”和“你”的莫名关系,诸多因素在诗歌中造成了一个不可破译的“历史事件”。 也许可以如此理解:作为书写者的两面——我和你——“我”是物质的我,而“你”是精神的我,这两者的矛盾状态,造成了这样的交流、碰撞和对立关系。精神的我,无畏于残酷和清苦的隐居生活;而物质的我,割舍不掉来自于尘世的物质或精神的烦恼,尽管他也能知晓“让事物的消逝慢下来”的永恒法则——但此法则,只能存在于隐居中,存在于对生命最高智慧的求索,在混乱而又繁杂的“手机信号”里,是永远得不到“慢下来”的结果的。这样去理解,诗中所隐喻的悲剧性就出来了。 让我惊讶的是——永波在他的《隐居》一诗之下,放了一首无比悲怆和落寞的《迷途》。当时我猜测,这两种生命状态,是否能够代表永波某个时期的心理和状态:隐居之心理,和迷途之状态。
我在读这首诗时,正是上班时间,却旁若无人地流下了泪水。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这首诗,更是前一首《隐居》之累加。《迷途》要表达的,不是委屈,而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心如止水的精神状态。前面的所有铺叠,所有的悲伤和不理解,最终像时间的灰尘落下,结块成一个字——“静”,无人造访的“静”。这静,来自于对个体生命的感悟(感悟一词,现在已被用滥了,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去替代,我想在此诗中所体现的悲怆和落寞,以及后来的立时感悟,读者应庄严和谨重地去对待)——“忘记了/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匆匆过客”在此诗中的意思有两层:一是因时间易逝,应多加珍惜;一是消逝已成实现,而又无法重现的哀叹(抑或是无奈之自嘲?)。 这是一首比较好读、好理解的诗,类似于一个人的讷讷自语:他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他的膝上。我们之所以能听清这样轻微的自语,是因为“林子里突然静下来”。“静下来”后,我突然回过头发现,“这片荒凉已很久无人造访”。荒凉是现实之场境乎?还是当事人之内心情境?似乎都可以理解。而我很愿意把这荒凉,看作是现实场景的氛围,因为有了如此具体的枕木,如此具体的野花,如此难以言说的悲怆,如此瞬时安静后的环顾。还有,读者完全可以把诗中的“我不知道下一趟车是几点”,看作是蕴含有略微反抗的拒绝,甚至是固执的拒绝。因在这一片静,和这一片荒凉中,书写者对如此人生况味已经达到了某种解脱,对他自身的“迷途”进行了默认。 放下诗集后,我分析起我阅读时的泪水,可能不只是因为这两首诗,而是永波的那一段写作期的精神状态,而是“隐居”和“迷途”这两个词。这种状态,也许是性气相近的诗人们都可能会有所经历的。永波不信佛教(据说他列出过几点比较充足的理由)却有一颗无常之心;虽信基督却又拒绝洗礼,他的信仰和精神寄托似乎已有了他自身的那一套体系。近一段时间,我系统地阅读了他博客上的一些生活随笔,仅是那些标题,就能说明许多的问题,诸如:《生命和世界的双重荒芜》、《关于命运我们能知道什么呢?》、《它们只能在我的舌头上留下尘土的味道》。其中《它们》一文比较短小:
我在上文中,注意到“尘土”一词,后翻阅诗集,发现这是他的一个常用词。通常,一个作家最基本的常用词汇,能多少地反映他的哲学和信仰体系。“尘土”一词,最著名处,来自于《圣经》第三章第19节: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并且,在他的诗集中,“鲜花“和“尘土”,往往是并列的。我想永波诗中之鲜花,是对于“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的尘土所说,如同《迷途》中“伏在膝上”的那一束野花,无不是毁灭和消失,无不是生命最终的尘土意义。可是,这些在他眼前的鲜花,和舌头上的尘土,都是源于爱的啊——不只是爱,还有对生命的悲悯。这一点,在《它们只能在我的舌头上留下尘土的味道》一文里已经表露得明白无误了。 读诗过后,心有许多莫名的东西想表达,这种表达欲望来自于对《马永波诗集》的阅读和思考——尽管阅读是肤浅的、思考也是肤浅的。那是收到永波来信后的一个月,我写下了诗歌《隐居和迷途》——其实这诗决非原创,诗中的极大多数元素来自于《隐居》和《迷途》两诗。为此诗,或是种遥远的附和及默契吧。在这一首诗里,“我”的角色,置换了永波的《隐居》中那个“我”的角色。
后记:前段时间忙于《兰风志》之编撰,虽对《马永波诗集》稍加阅读,而未敢动笔。今颈椎病稍好,而距永波兄之寄稿时间,已近三月矣,惭愧矣,无脸相对矣。心里有债,不还,就心安理得不了。今日有酒半斤,踟躅再三,终于凭酒劲而为之。五月底,永波兄在宁波,与我两次通话,意欲相逢(猜测那时,可胜却人间无数啊)。可当时我正逢表嫂早逝,帮办丧事,无法抽身赴甬,只能在此遗憾一番了。此小文,不足以称诗评,只是随笔一般的“略说”而已,既是因文力才情之不逮而略略说道,也是“商略所说”之简称。是为记。 2007年6月13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