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自从庆历二年(1042)中进士起,十三年转宦州县,九年京官生涯,十年执政当国,本着以“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政治抱负,他用三十多年的时间践行着自己的理想,写下了很多反映社会现实和同情人民疾苦的诗文。这种胆识和忧国忧民的可贵品质与杜甫的伟大人格理想一脉相承。 一、推崇杜诗关心现实的儒家特色 王安石最早即在其精心撰写的《杜甫画像》以诗传的形式论杜甫的人格: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飀。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1] 王安石首将杜诗的“仁”性发掘出来,将其阐释为忠君、爱国、病民的责任感。仇兆鳌评此诗云:“荆公深知杜,酷爱杜,而又善言杜,此篇于少陵人品心术,学问才情,独能中其会,后世颂杜者,无以复加矣。”[2]这虽不乏夸张之语,但也说明了其由衷倾赏之意。王安石对杜甫的人格作出高度评价,他在诗文中多处论杜,更积极提倡学杜,对杜集的收集和整理更是不遗余力,曾手编《杜工部诗后集》,其序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3] 王安石在序中介绍了编《杜工部诗后集》的时间和原因,认为杜诗是“非人之所能焉”,对杜诗推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开启了宋人独尊杜甫的风气,揭开了“圣化”杜甫的序幕。除此之外,王安石还编《四家诗选》,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在文学选本中,体类和作品的排序常常代表了选家的批评眼光。关于这种排序的缘由,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十四“杜甫光掩前人,后来无继”条引《遯斋闲览》云: 或问王荆公云:公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4]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安石把伦理价值凌驾于艺术才能之上,作为品评诗人的首要标准。显而易见,从人伦识鉴的角度出发,王安石认为杜甫诗歌是无人可及的。 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见解独特,对传统和流俗均不轻易苟同,四家诗的先后次序,确实特异,综合考察其对杜甫人格的揄扬和他的务实致用的诗学观,王安石相比较于李白更加推崇杜甫是显而易见的。 王安石把杜诗的思想价值纳入儒家的道德伦理框架,在他看来,杜诗与其说是“诗史”,不如说是“诗圣”。所谓“圣”,既有“集大成”的意思,更是指诗中体现出来的儒家的“性情之正”。这“正”不是《大雅》的温柔敦厚所能概括的,更是其忠君忧国的精神,雄阔浩大的胸襟和体道见性的慧思。杜甫取代韩愈成为宋人诗学的典范,不仅在于艺术上的高明,更在于道德上的优越。杜诗的精神已非韩愈的儒学道统所能局限,而是具有符合人类普遍追求的道德意义。宋人正是顺着王安石的思路一步步将杜甫人格“圣化”的。 二、欣赏杜诗多样化的风格特征 《瀛奎律髓汇评》谈到荆公时曰:“炼字、炼句、炼意、炼格,皆以杜为宗。集中古近体诗,多有近杜者。然非形貌近杜,乃骨味神韵暗与之合也。诗不学杜,必不能高,而善学杜者,百无一二。唐之义山,宋之半山、山谷、后山、简斋,此五家者真善学杜者也。”[5]称王安石为“善学杜诗者”。更有宋末刘将孙为《王荆公诗笺注》作序,将其誉之为“东京之子美”,王安石确实当之无愧。 王安石崇尚杜诗,对杜甫诗歌风格的多样化尤为欣赏,他说:“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尽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元稹以谓兼人所独专,斯言信矣。”[6]王安石认为正是因为杜诗的风格多样性,“无施不可”,所以其诗歌成就才能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 首先,杜诗沉郁顿挫的现实主义风格对王安石影响最深。杜甫身处衰乱之际,入世很深,他“善陈时事”,往往结合时事,融入议论,其坎坷遭遇,形成了其诗风的沉郁顿挫,这已是学界公认的一个不争事实。 作为知名于世的政治家,王安石退隐钟山之前,他的诗歌创作与其政治经历和政治态度不可分割。诗歌成为他“言志”的主要载体,他在诗歌中表达其政治抱负和变法革新的思想;反映民生疾苦,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寄托个人抱负,总结经验教训,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等等,创作了大量继承杜甫现实主义风格的诗作。其饱含血泪的字句,透露出内心无比的沉痛和焦虑,和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诗相对照,就有逼近杜诗的“沉郁”韵味。诗人采取转折累叠、渐层深入、对比寄慨等表现手法而形成文势的跌宕之美,又可说具有杜诗的“顿挫”之妙。《收盐》反映食盐专卖制弊端甚多,逼得百姓只好铤而走险;《省兵》针对北宋兵冗耗财和缺乏战斗力的情况,提出缩编军队的问题。还有《兼并》、《感事》、《发廪》等等大量的政事诗更揭露土地兼并、豪强官吏盘剥给农民造成的深重灾难。这些诗歌针对政治弊端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来表达个人见解,具有改革的锋芒和批判精神,正是由于诗人对杜甫的极度推崇,积极倡导并身体力行,潜心研究杜诗以及对天下苍生的关心,成就了王安石诗歌这种感激悲愤风格。 王安石创作的六十四首集句诗中,用杜者多达二百多首,远远的超过了韩愈的52句和李白的30句,由此可见其对杜诗的熟知和喜爱程度。 三、赞美杜甫诗意之精、体制之妙、用字之工。 王安石把杜甫尊为诗学典范,其诗歌中有很多学杜诗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对杜诗某一具体篇章在构思、立意和造语上的模仿。例如:杜甫《古柏行》云:“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安石《古松》云:“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古柏与古松,都得天地造化之功力,王诗语意更重。杜甫《饮中八仙歌》言“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安石《谒曾鲁公》曰“一觞岂足为君寿,愿赋长鲸吸百川”;杜甫《地隅》言“年年非故物,处处是穷途”,安石《答孙正之》曰“无才处处是穷途,两地谁传万里书”;杜甫《酬郭十五判官》言“药裹关心诗总废,花枝照眼句还成”,安石《出城访无党因宿斋馆》曰“花枝照眼春相映,山色侵衣晚自迷”。老杜花枝照眼添诗兴,荆公则花枝与美景养目与怡情。杜甫《秋风二首》言:“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安石《北望》诗有“可怜新月为谁好,无数晚山相对愁”之句,一个是孤舟漂泊愁,思乡情深;一个是罢职退居江宁,老来伤怀。王安石诗歌中,像这样化用或篡改杜甫诗句的还有很多,有顺承性对原句诗意的强化与拓展,也有反其意而用之的,无论原句与改句,诗意常常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王安石“意与言会”,是其在不断的锤炼过程中主动追求的结果。 《珊瑚钩诗话》载: 王临川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此与杜诗“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命意何异?[7] 此文指出荆公在意境的营造上与杜诗相同。如荆公《题齐安壁》云:“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溪云。”整首诗只有四句,一句一意,这是学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篇的,但师其意不师其辞,形象更为鲜明,生动灵活,富于魅力。他的《春日》诗中间两联“莺犹求旧友,燕不背贫家。室友贤人酒,门无长者车。”査慎行指出:“如此诗三、四景中有意,乃为绝唱,老杜家法也。”[8] 安石称赏杜甫诗歌用意高妙,为求诗歌精工、诗意隽永深刻,注重炼字琢句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 宋严有翼《艺苑雌黄》载: 王介甫尝读杜诗云:“无人觉往来”,下得“觉”字大好。“瞑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起”字,此即小儿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也。[9] 可见荆公对一两个字使用是多么用心的斟酌。 王安石还喜好学习杜甫的用迭字。杜甫诗常用“亭亭”“落落”“青青”“时时”“暄喧”“茫茫”“堂堂”。特别是在较短篇幅的绝句中用迭字,又能贴切自然,需要较高的驾驭语言的能力。 除了锻炼诗意,斟酌用字之外,在句法结构上,王安石也学杜甫。俞弁《逸老堂诗话》云: 老杜《秋兴》云:“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荆公效其错综体,有“操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10] 此处直接指出王安石在句法结构上学杜甫之处。总而言之,王安石在对杜甫诗歌风格全面把握的基础上,对杜甫诗歌炼字、对偶、用典之法进行了初步的发见和总结,从而为以黄陈为代表的宋诗典范的形成,为江西诗派的诗歌创作和诗学建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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