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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柳永词的艺术成就

 罗宋汤的味道 2017-12-30

王辉斌:柳永词的艺术成就

被称为开“中国歌楼妓院文学”先河“并具有了自己完全独立的特征”[1]的柳永词,是宋词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这一高峰的形成,固然与柳永一生不懈的努力即艺术实践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是与他乐于对艺术创新的追求关系密切。柳永之于词,与杜甫之于诗歌、韩愈之于散文十分相似,即都视文学为事业、为生命,所以,词至柳永而大变。而此,也是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其“前辈”将柳词比作屈原《离骚》[2]的关键之所在。而张瑞义《贵耳集》卷三载项安世语“学诗当学社,学词当学柳”[3]云云,不仅将柳词比附杜诗,而且还认为柳词于后人乃具有范本的作用与功能。凡此认识,均反映了柳词在中国词学史上的地位。有鉴于此,本节特着眼于柳词的艺术创新与艺术成就,以及其对当时文风的改变等问题,进行一番重新观照与审视。

一、开创铺叙与创制新声

从词的发展史角度看,柳永之前的长短句,主要为令词的天下,即很少有如毛先舒在《填词名解》中所划分的“九十‘字以外”的长调。至柳永,这种情况则大为改变,《乐章集》现存长调即慢词103首的事实[4],即雄辨地证实了这一点。《乐章集》中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慢词呢?度其原因,应与柳永善于在词中大量使用铺叙的表现技法,乃密不可分。这是因为,令词体制短小,容量有限,且受字数的制约,无以铺叙,而长调则正好解决了这一问题。所以,长调的宜于铺叙,是导致柳永创制新声并大量发展慢词的主要原因。

铺叙虽然是宋词艺术的一种主要特征,但却始于柳永。在柳永之前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汉赋与六朝小品文多用此法,而柳永则首次将其运用到词的创作之中,致使词这种音乐文学具有了赋的特点。所以,铺叙或者铺陈,实际上就是采用赋的直言其事的手法去进行词的创作,也即“以赋为词”。这是柳永对于词学的一种贡献。对此,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册)曾进行了如是评价,认为:“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北宋第二时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词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开自柳永。”[5]

铺叙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于词中主要具有两个方面的作用,其一是使所描绘的景物构成一个复杂而完整的画面,其二为将所描述的事件(或人物的活动,或故事之情节)构成一个具体而清晰的镜头。二者的互为结合,不仅能收到交相辉映、回环反复的艺术效果,而且还能为表现人物思想感情制造环境气氛,使词的抒情更加具体深人。下面举《锦堂春》一词以为例说::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闹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蓉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清代词论家王又华《古今词论》云:“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6]这首《锦堂春》便具有这样的特点。全词主要是运用铺叙的手法,向读者展现了一位女子对情郎思念的全过程,其感情既跌宕起伏,画面亦摇曳多姿。上片分四层铺叙:先写女子因相思之甚而懒得梳妆打扮,继写女子芳容憔悴、人瘦衣宽,再写女子对男方的失望,最后写女子欲以孤傲对付那位负心男子。下片继续对女子的心理活动进行描写,且由两层铺叙完成。第一层紧承上片对男子的指责,写女子待男方再来向她求爱时,将不予理睬。第二层写夜深人静时男子果然又到女子处,女子则款款相间:“你今后还敢对我负心吗?”上下片共六层铺叙,三个转折,真可谓是“如娇女步春”,“一步一态,一态一变”。再如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并论,认为二者皆“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7]的《八声甘州》一词:

对潇潇慕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 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若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这是柳永词中的一首名作。此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上片的写景属寓情于景,下片的抒情为因景而情。上片写景,境界阔大,雄迈豪壮,气势不凡。作者运用铺叙艺术,将雨后的江天,清秋的萧索,群芳的凋谢,晚景的寂寥,进行层层渲染,极具特点。下片抒情,曲折委婉,跌宕多姿,波澜迭起。换头“不忍登高临远”六字,结上开下,亦承亦转,并加之以反笔提起,为全词增添了翻腾之势。接下来写“望乡”、“思归”,并以乐府民歌中常用的“由己及彼”的铺叙之法,写出了作者的思乡之苦。结拍归句“倚阑”,又从对方回思自己,笔势先纵后收,回环往复,作者的思乡之苦,怀人之情,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柳永大力制作慢词,就其革新的内容言,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将令词衍为长调。如《长相思》本双调36字,柳永度为双调103字;《浪淘沙》本双调54字,柳永度为三叠144字,以及《安公子》、《定风波》等等。这类长调,在《乐章集》中约有近90首之多。其二是柳永创制的新调慢词。据王奕清《钦定词谱》所载,柳永共创新调18个,其绝大多数为慢词,如《望海潮》、《一寸金》、《倾怀》等[8]。而尤值一提的是柳永的自度曲《戚氏》,此调在《乐章集》中入“中吕调”,共212字,是柳永词字数最多的一调。全词分三叠,第一叠九平韵、一仄韵,第二叠六平韵、三仄韵,第三叠六平韵、三仄韵。此长调的“自度”成功,充分反映了柳永在驾驭慢词长调方面,已达到了纯熟的艺术境地,而此,则与其善于运用“以赋为词”的表现手法乃不无关系。

二、升华点染与始用钩勒

在宋词艺术中,与铺叙相关的表现技法是点染。点染本是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之一,词人们将其借用于词的创作之中,而使之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填词之法。陶尔夫《北宋词坛》曾对“点染”进行了颇为精彩的阐述,认为:“词中所谓点染,就是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有的地方应予点明,有的地方则需要加以渲染。点,就是中锋突破;染,就是侧翼包抄。这二者相互配合,里呼外应,便造成强大攻势,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点染,又很像是议论文中的总说和分说。点是总提,染是分说。”[9]

作为一种艺术手法,点染之于词中,既可让作品主题明晰,又能使其得到渲染拱托,而被表现得更加生动、更加多姿。点染的关键在于点、染结合,这是因为,一般说来,点往往是抽象的情,染则往往为形象的景。词中写事言情,以景物渲染,使点染结合,便可情景相生,化景物为情思,使心境物化,形象生动饱满。正因为点染具有如此之艺术功能,所以,词人们多以之进行创作。着眼于词学艺术史的角度言,点染肇始于五代而成熟于北宋,至南宋则得以完美的发展,并蔚为壮观。唐五代词人于已作中的点染之用,如李煜《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清平乐》中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以及温庭筠《梦江南》之“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等等,均颇具代表性。这些词中的点与染,或以景物做渲染烘托,使作者的愁情表达得更为形象;或点染交错变化,使人物的外在表现和内在的心理活动和谐统一,皆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然而,柳永词中的点染,则又较唐五代词中的点染内容更为丰富,手法更为灵活,审美也更具特色。为便于讨论与认识,先看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对柳永《雨霖铃》词中点染的评价:“词有点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10]刘熙载虽然指出了《雨霖铃》中的点与染,但只是仅就此词的下片而言之,即本词并非只有这几句运用了点染之法,而是上下两片均为之。此外,其对此词下片点染句的例举,亦尚有不实之处。下面对此略作讨论。

《雨霖铃》一词,上下两片,在结构上共由六个层次即每片三层构成。上片三层,一层写景,一层写送别,一层写别后之景;下片三层,则为一层总括离别的感伤,一层写想象中的离别之忧愁,一层写遥想别后经年的哀思。此六层之间,层层生发,环环相扣,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全词点与染密切关联,上片开首即点,如用“寒蝉”点季节,“长亭”点地点,“晚”点时间等,但最具特色者则是“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两句。在此两句中,“念去去”三字为点,点明作者从此一别,是去而又去,远而又远;而接下来则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三种景象加以谊染,以衬托出“去去”的山远水遥与情感的深沉浓重。下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为点,“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为染,特别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三个具体意象,于“染”中构成了一幅幽美动人的凄清意境,很好地表现了作者伤秋惜别时的悠悠情怀。

以上的例子表明,柳词中的点染,由于是用在长调之中,因而较之温庭筠、李煜等唐五代词人中的点染,是具有更为丰富与更富于变化的特点的。如果换一句话说,就是指柳永通过不断地艺术实践,发展、丰富与升华了点染这一艺术技法。而此,即为柳永表现在词学艺术史上的又一贡献。《乐章集》中的此类点染之作,除《雨霖铃》外,尚有《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戚氏》(晚晴天)、《少年游》(参差烟树霸陵桥)等。

与点染一样,钩勒也是中国画的一种传统技法,它指的是用墨线勾描物象,不着颜色的一种画法。钩勒在现代写作学中被称为“白描”或“简笔勾勒”。钩勒之于词的创作中,既可以对人物又可以对情事进行描摹。大致说来,在词中描摹出一组景物或人物的活动(含外在与心理两个方面),即为“钩”;将这些景物或人物的活动进行有机地连缀,就是“勒”。而词中的钩勒,一般又都是与铺叙互为关联的,即大凡运用铺叙艺术的词,同时也需运用钩勒之法。这种技法无论是着眼于词的发展史抑或艺术史而言,都极清楚地表明了其开创者乃为柳永,这是因为,钩勒之法主要是用于慢词,而柳永则是一位“北宋慢词的开山祖”[11]。即是说,柳永之前的令词是既无需也没有钩勒的,所以,铺叙始于柳永,钩勒也就自然为柳永所开创。

柳永词中的钩勒,一般而言,主要是对一组组景物与人物的活动进行描述,并以某种感情为线索或者以故事情节将其连缀,使之形成一个表达主题的景物整体或故事整体。请看下面的这首《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诸。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著。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雾霭霏微,瞑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此词主要写在江城盛夏时节,作者登临高亭,因“一叶惊秋”而勾起对昔日友人的深切怀念。词中所描写的景物如孤垒昏鸦,与人物内心的寂寞,既陪衬得体,又铺叙曲尽。从钩勒的角度讲,此词上片中的四组景物(每一句为一组),全用了钩勒之法,并分别用“登”、“对”、“渐”、“览”四个领字,将其进行连缀,使之形成一幅萧瑟秋景图。下片最后的两组景物,也采用了钩勒之法,并将极目黄昏的景物,用来补充描绘上片的萧瑟秋景,以加强全词抒情的气氛。

在柳永现存的103首慢词中,运用钩勒之法者,还有《曲玉管》(陇曲云飞)、《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等。前者即《曲玉管》的钩勒,曾被冯平《冰簃词话》以“亦极浑厚”相称。后者即《八声甘州》的钩勒,则与上举《竹马子》的钩勒完全相同,此词上片的四句钩勒了四组景物,即每一句为一组,并用“对”、“渐”、“是处”、“唯有”等相勒,从而亦使之组成了一幅寂寥冷落的秋景图。下片也是在最后两句中钩勒了两组景物,以对上片的秋景进行补充。全词通过因景而情的铺叙与钩勒,把作者长期漂泊、失意思归的生活感受,进行了很好地抒发与展现。

与铺叙和点染相比,柳永词中的钩勒还显得不够成熟,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为缺少变化,如上举《八声甘州》与《竹马子》的钩勒均为景物描写且完全相同的现象,就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其二是所钩勒者主要为景物描写,于人物活动则不多。但总体而言,钩勒作为柳永在慢词艺术实践中首创的一种技法,既丰富了填词艺术的内容,扩大了其技法的表现领域,又对当时与后世的词人如秦观、周邦彦、陆游、辛弃疾、吴文英等,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以致其纷纷仿效,而成为一种创作风气。

三、使事用典与化俗为雅

在千年的宋词研究史上,历代研究者都习惯性地承袭着一个极为错误的事实,即都认为苏轼乃是宋词用典的第一人。正因此,自20世纪初以来的各种文学史,以及一些研究宋词或苏词的著作,即无不认为苏轼是文人词用典的开创者,如新近出版的王兆鹏《唐宋词史论》[12],即为其例。而事实上,苏轼在词中用典,乃是受柳永词的影响所致,即真正开宋词用典先河的词人,是柳永而不是苏轼。据我的手工检索可知,在《乐章集》所著录的213首词中,共用典故97处,其中,属事典的词有整50首,典75处;属语典的词有18,典22处。这一用典数量,在《乐章集》中所占的比例之大,乃是甚为清楚的。而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通过这一用典数量,也得到了极充分的反映。对于柳词用典的具体概况,以及其用典的文学史意义,拙作《柳永用典)说略》[13]一文,已进行了具体考察与论析,可参看,此不赘述。

词中用典,既是使词意含蓄委婉,具有文雅之美与典雅之气的一种重要艺术技巧,又是品评词的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志,故其多为词论家们所称道。如李清照在《词论》中就极力主张词要有“故实”;而沈祥龙于《论词随笔》中则认为,词中用典乃可使词具有“书卷之气味”,并说:“胸无书卷,襟怀必不高妙,意趣必不古雅,其词非俗即腐,非粗即纤。”[14]由是以观,柳永有意识地于《乐章集》中的大量用典,既增强了其作品的文雅之美与典雅之气,又能使之化俗为雅并雅俗共赏。而其用典所导致的含蓄委婉,则又可使作品的思想内容显得更为深刻与丰厚,并可收到如刘鳃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的“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柳词在当时之所以备受社会各阶层人士的欢迎,其因用典而产生的各种审美效应,应是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而柳词化俗为雅的审美趋向,对于北宋初期文风的扭转,以及文人词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方向等,都是起到了积极的影响与作用的。

柳词既善于用典又精于用典,这里就其用典艺术作一简要讨论与剖析。综而言之,柳词中的用典艺术,主要表现在如下的三个方面:

(一)所用事典,多以人们所熟悉的历史人物或神幻人物为主,且重复运用数次。如被用两次以上的“人物典”,即有:娥皇、女英、巫山神女、萧史、弄玉、西施、范金、赵飞燕、潘岳、杨贵妃等。这些人物典或比兴或暗喻,皆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与感染力。如《法典献清音》上片有云:“追想秦楼心事,当年便约,于飞比翼。”此三句为典故暗用,暗用的是《列仙传》卷上所载秦穆女弄玉与萧史的爱情故事。据该书所载,萧史善于吹箫,能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并为之建造凤凰台。一夕,箫声引来凤凰,萧史与弄玉均乘之以升天而去。此典之用,既自然,又贴切,充分展现了女主人公昔年与其情郎的恩爱之情。又如《应天长》(残蝉渐绝)上片有云:“聚宴处,落帽风流,未饶前哲。”此三句为典故明用,用的是《晋书·孟嘉传》中孟嘉落帽的故事。据载,孟嘉九月九日在桓温的龙山宴会上,被风吹落了头上的帽子而不知,桓温便叫孙盛写文以嘲。孟嘉得知后,“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座磋叹”。[15]这一典故,本来表现的是文人儒雅风流的盛事,柳永于此词中用以比喻女主人公心中所思念的那位情郎,也如孟嘉一般儒雅风流。此二典均运用得了无痕迹,如若己出,作者艺术功底的深厚,于此亦可窥其一斑。

(二)一词数典,既蕴藉风流,含蓄委婉,融典雅与书卷于一炉,又章法谨严,条理连贯,让多个人物形象构成一个艺术整体。如《合欢带》(身材儿)一词的典故之用,即为这方面的代表。全词为:

身材儿,早是妖烧。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此词共用了六个典故,即“韩娥”、“飞燕”、“檀郎”、“凌云”、“掷果”、“风楼”,其出处依次为《列子·汤问》、《汉书·孝成赵皇后传》、《晋书·潘岳传》、《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晋书·潘岳传》、《列仙传》卷上。这些典故,根据词的描写内容与抒情思路的展开,互为关联,不仅恰到好处地写出了“现在时”中女子对男子的思念之情,而且还将“当年”男女欢愉的境况进行了“全景式”的艺术再现。同时,也为作品中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很好的陪衬与烘托作用。

(三)点化与引用前人诗文佳句,或袭用原句,变化其意:或改换字词,点铁成金:或只取一端,意蕴独具,等等,方式多种多样,既富于变化.又贴切自然。如袭用原句,变化其意者,有《秋蕊香引》上片之“彩云易散琉璃脆”,《倾怀》(离宴殷勤)上片之“梨花一枝带春雨”,《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中之“天际识归舟”等,其所袭用者,依序为:白居易《简简吟》、《长恨歌》、谢脁《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这类语典的引用,引用者与被引用者在内容、意境等方面虽然均有相通之处,但后者往往表现得更为精炼与深刻。如谢脁《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中的“天际识归舟”五字,被柳永于《八声甘州》原文采来,并于其前加上“误几回”三字,既通俗精雅,又传神传情,因而显得格外熨贴与深沉,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与审美效应,显然均较谢诗为佳。又如《八声甘州)》中的“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乃是点化李煜《虞美人》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成。李煜的词句,因运用比喻的手法,使无形的愁变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春江水,而成为人们所熟悉的名句。而柳永词句的点化,则采取的是“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即作者将江水拟人化,使之充满了感情,并于“东流”的“长江水”加“无语”二字,把春江当泪,其形象也甚为生动感人。这种点化,实际上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创造,所以,其意境乃较李煜词更为优美,更具美学价值。

总体而言,柳永词中大量的典故之用,既是《乐章集》中200余首词化俗为雅的一个重要标志,又反映了作者的艺术求新思想与“更上一层楼”的美学观念的升华。长期以来,人们由于受传统词学观念的影响,并漠视柳永于艺术实践中以典故化俗为雅的词学贡献,实属词学研究史上的一大憾事。而柳永以后的苏轼、周邦彦、李清照、姜夔等人的词,之所以被研究者称为“豪放雅词”,“清真雅词”、“易安雅词”、“清客雅词”,度其“雅”之渊源,即无不与柳永率先进行化俗为雅的艺术实践相关,无不受其创制新声、发展慢词,以及铺叙、点染、钩勒、用典等艺术的影响所致。

而此,才是中国文学史上词人柳永的文学真面目!

注释:

[1]王富仁《柳永词定风波赏析》,载《名作欣赏》1996年第1期。

[2]王灼《碧鸡漫志》,《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3]张瑞义《贵耳集》,中华书局1958年版。

[4]姚学贤等《柳永词详注及集评》前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5]郑振铎《插图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6]王又华《古今词论》,《四库全书》本。

[7]王国维《人间词话》,齐鲁书社1986年版。

[8]王奕清《钦定词谱》,《四库全书》本

[9]陶尔夫《北宋词坛》,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0]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

[11]周子瑜《柳永周邦彦词选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2]王兆鹏《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13]王辉斌《柳永乐章集用典说略》,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1期。

[14]沈祥龙《论词随笔》《词话丛编》本。

[15]房玄龄《晋书·孟嘉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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