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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留痕

 宋铁安 2017-12-31

      1959~1961年,吾土96O万平方公里,竟演绎出连续三年之自然灾害。前所未有,史无记载。老天爷就这般与吾邦庶民过不去。

      此三年被称之为困难时期。其困难到人生存之基本物资皆严重匮乏,尤以食物为甚。

图片发自简书App

      贵阳爽爽,夏无醋暑,冬无严寒,虽小农经济,尚能自给。然,灾害袭来,豈能独善?

      当是时,吾刚入得中学,并不知晓困难何如。只知街市购物皆要票证,粮票、肉票、豆腐票、购物证,且限量。凡豆沙窝、糖蔴圆、甜酒粑之类解馋食物早无踪迹。久不见肉店供应矣,偶见孩童将死鼠扒皮后烧食。吾宅后园杨槐树之花被邻居打下,言揉进面疙瘩里抵饿。而吾,每日午后4时,肚皮不再听话,咕咕直叫,饿的发慌。学生无力搞甚课外活动,学校竟将足球场地挖了,种上瓜菜。能吃的,分给老师; 那些瓜叶菜帮也收尽剁碎煮熟喂猪。

      是年春节前夕,学校开恩,将养猪杀了,照每人二两分配之。吾班40几学子,由班主任程海涛提来不到1O斤连皮代骨肉。咋分? 吾等一直候着,老师思考良久,令班长助之,将皮、骨'、肉全剔开,再用称将其分别称成4O几个等分。那日,苦煞了老师,双手冻僵不能弯曲,腰背酸胀不能伸直,直至深夜。吾等也算享受平均分配之甜头,手掌心窝着一小坨用纸包之带皮骨肉,高兴回家。只苦了母亲为其剁成肉沫或切成肉絲而犯愁。最终决定剁为肉沫,丁点骨皮炖汤。翌日,全家七口,算得一次牙祭。

      196O年未,岳英街食堂因城市不设人民公社而寿终正寝。吾乃转八中食堂搭伙。将购粮证上每月定量换成粮票,再用钱在食堂买来饭票与菜票,便可在学校吃饭。菜饭票可在校内流通,得小心保管。拾得上交,当拾金不昧。如若被盗,恰似倾家荡产。打赌时,亦可用其抵。曾有一同学吃不净之食,上吐下泻,大伙凑得三两斤饭票慰之,乃最大爱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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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吃的为罐罐饭。罐罐饭,乃万物皆限量与万物皆计较时代衍生之新事物也。其为将装有二两、三两、半斤米糙杂粮于罐罐内蒸熟之饭。

      每到第四节课下后,饥腸轳轳之学生蜂涌于教学楼左后食堂,高举饭钵争相挤至窗口打饭。那窗口能伸进一头,然此时头已不进,能伸进仅两三饭钵。头隔于外,口里高喊半斤、四两、三两。食堂打饭王叔不理嚷嚷,任你手长,他必先得取饭票,看清票为几两,才准确挑出相应之罐罐,将罐里饭挑到你钵后,才应一句 : “拿去,半斤。”  得饭者把手缩回挤出,其满足状喜于颜表。来不及打菜,先张开大嘴一口咬下小半,吞咽下肚,才慢慢去另一窗口看吃啥菜。无外乎煮莲花叶,或煮牛皮菜,难觅一滴油花。有些学姊,为得二三两饭,也去掉自身的斯文与矜持,饥饿迫使其然,拥挤进去。撒泼点的,即便打得点饭,出来再看那模样,判若两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全然似失去贞操之少女也。文明点的,待人少再去,饭也凉了,菜也没了。时有打不到饭的。

      人是钢,饭是钢。那年月,能有填肚子的至关重要。

      人人皆饿。一日中午,飞山街商业医院不远处。一妇人饭馆里端得盖交饭(一碗饭上加些菜)一碗,至老皂角树下,突地树后钻出一青年,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上前抢过妇人手里饭碗,边跑边抓起饭大口食之,将嘴塞满。妇人吓得大呼 :“抢人啦! 抢人啦!”四周有见义勇为者即刻追将上去。那厮己若行尸飘荡于街,无力奔跑,没十步己被拿下。众人一陣脚踢拳打,直将其打倒在地。然其不还手,也不哼唧,任凭掌之搧之足之踢之,扔刨着饭往嘴里塞,直至碗光腮鼓。妇人哭兮兮追得上来,诉曰:“我男嘞得浮肿病住商业医院,他爷爷可怜他,挤出点粮票叫我给他端碗饭吃,兹回子好啰,你要我们的命呀!”诉毕更嚎。路人皆同情。一怒者用脚猛踩那厮头部,又一者弯腰用手揑其仍在咀嚼之嘴:“给老子吐出来!” 一老妪不忍再看,怀中摸出半斤粮票:“大姐呀,饶了他吧。你再拿这点粮票去端碗饭,你看他也是饿得太老火才抢饭吃嘞,造孽啊!” 于是围观者开始悄悄议论,说大众饭店门口昨天饿死了个拿抓,又说清镇那头皮皆刮光吃完,还说眉潭、金沙那方己饿死好些人了。直至居民委员出来驱散,仍叽叽咕咕,不绝于耳。

      待人散后,那厮席地而坐,眼仍环视地上。见刚被挤出之饭渣,连泥沙一并撮进嘴里食之,又见打破碗上还有几许饭粒,又沿碗边用舌一一舔尽。时,吾察觉其头被踩之另侧,被碎石抵破了口,鲜血流出,将那乱发尽染殷红一片,而其全然不觉。

      1961年,国策稍有松动,飞山街与公园路交叉口,始现自由市场。饥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堵街断路,热闹非凡。乡下拖儿带女来要饭者多也。安居墙角,衣衫偻烂,满身污垢,手棒一碗,念念有词:各位伯妈先生,行行好吧,求求给点吃嘞,救人一命,修得阴功。路人稍施食物,磕头作揖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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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中自然以卖食物为主,生有米糠、麦麸、包谷壳、蕨粑粉;熟有蕨根粑、杂粮馒头、蕃薯、茅蕉豆腐、糠粑粑。皆为黑市价。那茅蕉豆腐最逗人爱。馋者围着小炉,火上煮得一锅,一块巴掌大小,肉汤色质,热气腾腾。另有辣椒蘸水,苦蒜、折耳根、芫须拌之,观者无不垂涎欲滴。吾母时予五分一角,必食之。因其便宜大块,且有小碗蘸水,食之肚里,虽觉粗糙,稀里糊涂,却热乎乎,稍解咕咕饥腸之渴。若身无分文,则打无钱馊主意。取一打过针之小药瓶,装许胡辣椒、盐,有花椒更好。下课后找一角落,悄悄打开瓶口,抖点于手心,再倒进口,顿时又辣又咸又麻,满口生津,分泌出几多唾液,吞之,哄骗馋胃枯腸。当然,遇好友,亦抖点一同分享。待上课铃响后方跑回教室,口还“嘶吖嘶吖”的,辣得欢快,辣得过瘾。

      自由市场常有不法分子倒卖全国、贵州、贵阳粮票。其窜走于人群,摩肩接踵,口里喃喃:“粮票,粮票,要吃就要票。”若遇市管巡员,缄默不言,过后复喃。有人想要,得将其带到河坎边那没人之地,乃放心交易。吾曾见一妇将一对金耳环递上,可怜兮兮,言四川老父无食久矣,欲换点粮票回家告慰。倒卖者趾高气昂,不屑一顾,视金银如粪土。妇人好歹说尽,最终倒卖者极不情愿摸出5斤全国粮票,算得成交。

      1961年,吾父因高级工程师,享受十三级干部之待遇,每月可得4张贵阳饭店高级餐厅之餐票,亦算享了特权。父首次去归来,叹曰:真嘞高级,鸡鸭鱼肉尽有,色香味俱全,主食小点花样百出,随你吃够。可惜胃只这般大小,岂能憨吃哑胀?家人听得口水直流。父又说:进餐可一人享用,也可十人同一席。席间,肉食者竟奢谈一大二公,三面红旗,形势一片大好。全然不见朱门外之景象,是为叹矣。父问服务员,可否带人一同分享? 答曰一票限一人。然可用票打回家食用。故父决定不再与肉食者同席,宁願打回家与家人共享。姐弟听之,欢呼雀跃。

      于是,吾家每周有次牙祭。或半只烧鸡半酱鸭,或一尾糖醋鲤鱼,或一板扣蒸蹄膀,亦或一包油炸湯圆。尝得甜头。尔后父往之,问欲何物,姐弟异口同声:油炸汤圆。父奇问为何? 姐弟争答:其份量多,且用猪板油与糖为馅,再用油炸熟之,油水十足。吃它抵饿。父苦笑而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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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正当发育长身之时,得每周一次添补,身体未有太大闪失。而吾同窗,十之八九矮弱于吾。乃不幸之幸也。

      1962年,形势稍有好转,公社社员始有自留地,元气略有恢复。城市供应有所增加,有食填腹矣。于是乎,“人定胜天”之声又传遍大江南北,“与天斗其乐无穷”之豪迈复入九洲。乌呼!吾邦庶民只随波逐流于大风大浪之中,心祈天公作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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