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聚诗存注》（三）

Edward Fitzgerald,英译波斯醹醅雅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荫下，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虽旷野乎可作天堂观。为世传颂。比有波斯人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恼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而南面王不与易也。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因忆拉丁诗人Lucretius咏物性卷二谓，哲人寡嗜欲，荫树临溪，藉草以息，乐在其中。命意仿佛，微恨其于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所谓“俭而难遵”^①矣。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②，于酒则窃学东坡短处，愿以羊易之^③。戏赋一首

             浪仙瘦句，和靖梅妻^④。

             病俗堪疗，避俗可携^⑤。

             叶浓数树，水寒一溪。

             临流茵草，乐无与齐。

             箪食瓢饮，餐菊采薇^⑥。

             饭颗苦瘦，胡不肉糜^⑦？

             党家故事，折衷最宜。

             勿求酒美，愿得羊肥^⑧。

             拼梦踏菜，莫醉烂泥^⑨。

             不癯不俗，吾与坡兮^⑩。

注释：

①俭而难遵：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史记·太史公自序》）此用其字面，谓不近食色，凡人难以遵从。

②周妻何肉：《南齐书》卷四一《周颙传》：“（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长疏食，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颙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参见《管锥编》第1443页论断肉与断食生）宋陈与义《次韵谢天宁老见贻》：“周妻与何肉，恨我未免俗。”清赵翼《刘荫萱远寄藏佛一尊赋谢》：“惟独此心清净退，周妻何肉早悉蠲。”麟按：谓周颙之于妻，何胤之于肉，皆为学佛之累也。以比喻食色之欲。   免俗未能：《世说·任诞》：“阮仲容（名咸）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③东坡短处：宋人彭乘《墨客挥犀》：“子瞻常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著棋、吃酒、唱曲也。”苏轼《书东皋子传后》：“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余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与程辅提刑书》：“老兄近日酒量如何？弟终日把盏，积计不过五银盏尔。”（《苏轼集》卷八十四）又《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浅量已愁当酒怯，非才尤觉和诗忙。”  以羊易之：《孟子·梁惠王上》：“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谓以肉易酒也。

④浪仙句：东坡《祭柳子玉文》：“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嘹然一吟，众作卑陋。”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诗）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其病也。”贾岛字浪仙，故云“浪仙瘦句”。  和靖句：宋人林逋，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隐居西湖孤山，终身不娶，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时人号“梅妻鹤子”。明张岱《幽梦影》卷下：“妻子颇足累人，羡和靖梅妻鹤子；奴婢亦能供职，喜志和樵婢渔奴。”清吕留良等《和靖诗钞序》：“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云。”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矣。”

⑤病俗句：东坡《于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避俗句：杜甫《遣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元卢挚《渊明归来图》：“亡秦扶汉声隆隆，渊明初非避俗翁。”谓能避俗者，可与携同。兼文与人言之。

⑥箪食句：《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餐菊句：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诗·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又《史记》卷六一《伯夷传》载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世称其廉。上四句照题中所述颂酒文也。

⑦饭颗句：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见《本事诗·情感》，《全唐诗》卷一八五亦载）  胡不句：《晋书·惠帝纪》：“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

⑧党家至愿得四句：唐史凤《八分羊》：“党家风味足肥羊，绮阁留人漫较量。”（《全唐诗》八O二卷）苏轼《赵成伯家有姝丽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谨依元韵以当一笑》：“何如低唱两三杯”，自注云：“世传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故姬，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姬曰：‘党家应不识此？’姬曰：‘彼粗人，安有此景？但能于销金帐下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耳！’陶默然愧其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四：“世传陶谷买得党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愧其言。”“羊羔儿酒”制作法，见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五《附诸酒方》“羊羔酒”条：“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宣和化成殿真方：用米一石，如常浸蒸，嫩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杏仁一斤，同煮烂，连汁拌末（饭），入木香一两同酿，勿犯水，十日熟，极甘滑。一法：羊肉五斤蒸烂，酒浸一宿，入消梨七个，同捣取汁，和曲、米酿酒饮之。”因用羊肉同酿而成，故下二句牵连云“勿求酒美，愿得羊肥”。折衷句又关合《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谓当取中道而行，即酒、肉同嗜，食、色兼赅也，故下云“不癯不俗”（“不癯”则有肥，“不俗”则含雅）。戏言中见作者好尚。

⑨拼梦句：魏邯郸淳《笑林》：“人有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园。’”（《绀珠集》卷十三引）黄庭坚《戏赠彦深》：“上丁分膰一饱饭，藏神梦诉羊蹴蔬。”宋葛立方诗：“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韵语阳秋》卷三）清柴萼《梵天庐丛录·开门七事吟》：“凿邻壁而偷光，苦学无由自照；踏菜园而梦破，枯肠何以能肥。”  莫醉句：《后汉书·儒林传下·周泽》：“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李贤注：“《汉官仪》此下云：‘一日不斋醉如泥。’”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六：“应劭《汉官仪》曰：‘周泽为太常斋，有疾，其妻怜其年老，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遂收送诏狱自劾。论者讥其诡激，时谚云：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予观稗官小说，乃得其说云：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则活，失水则醉，如一堆泥然。后又读《五国故事》云：伪闽王王延庆为长夜之饮，因醉屡杀大臣，以银叶作杯，柔弱为东的瓜片，名曰醉如泥。酒既盈，不可置杯，唯尽乃已。盖取此义也。”二句谓羊肉可多食，饮酒不能醉。

⑩癯：清瘦貌。东坡《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遇吏民如家人人安乐之既谢事居眉之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有书来求红带既以遗之且作诗为戏请黄鲁直学士秦少游贤良各为赋一首为老人光华》：“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癯。”  “与”犹“赞同”。《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曾）点也！’”

 

                   读杜诗

       何处南山许傍边，茫茫欲问亦无天^①。

       输渠托命长鑱者，犹有桑麻杜曲田^②。

 

       漫将填壑怨儒冠，无事残年得饱餐^③。

       饿死万方今一概，杖藜何处过苏端^④。

注释：

①何处句：杜甫《曲江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自晋陶渊明写有“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八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等诗后，“南山”遂成为归隐者的乐土。  茫茫句：陆机《叹逝赋》：“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谓问天天亦茫然无解也。

②输渠句：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犹有句：杜甫《曲江三首》：“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此首一、二、四句均取用之。《图志》：“汉京兆杜县之樊乡有樊川，以樊哙所食邑得名。”西为韦曲，东为杜曲，则唐人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者也。陆游《剑南诗稿》卷四《晦日西窗怀故山》：“桃源鸡犬尘凡隔，杜曲桑麻梦想归。”二句谓我不如杜甫，盖杜犹有杜曲可田、有长鑱托命，而我独无。

③漫将句：《战国策·赵策》：“（左师公）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杜甫《狂夫》：“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又《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王安石《初去临川》：“未有半分求自赎，恐填沟壑更沾襟。”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无事句：杜甫《病后遇王倚饮赠歌》：“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二句谓杜陵毋庸怨儒冠误身，无事饱餐，不劳已获，已自不恶。

④饿死句：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四：“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杖藜句：杜甫《雨过苏端》：“杖藜入春泥，无食起我早。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苏侯得数过，欢喜每倾倒。”清顾印愚《辛亥岁长至小寒节间罗四峰兄每从汉皋还菱湖楼居辄过敝寓留连置酒不减杜甫之于苏端也》：“枉爱苏端能数过，鸡鸣风雨浊醪前。”二句承上讽今，谓今世万方一概饿死，竟朋友也不得相访，又苦于杜陵野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