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就走带上唐诗(七) ——来吧,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融化进唐诗与山水的怀抱,穿梭于历史和现实的深情。
日暖蓝田 白衣胜雪,玉树临风,弦动不觉花落,弹铗而有龙吟。这个人……不是白子画,也不是西门吹雪,而是我心目中的少年王维。王维15岁赴京城长安准备科举考试,几年光景即名动公卿,后经引荐至玉真公主面前,一曲《郁轮袍》加几首小诗,遂令玉真倾倒,许以状元。 玉真公主作为唐玄宗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这才是皇宫中真正的亲妹妹),极受唐玄宗宠爱、信任,英豪之气与姑姑太平、堂姐安乐两位公主有一拼,曾被评为当时全国最有影响力女性第一名(那时太平、安乐已被唐玄宗消灭,杨贵妃还没出道)。玉真公主的住处是当时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皇室与朝野文人沟通交流的桥头堡。总之她推荐的人才连唐玄宗都要给面子——王维参加殿试真的夺冠了。 但王维对得起玉真公主的推荐。即使在人才辈出的盛唐,王维也能算得上罕见的才子,甚至可以说是盛唐文艺界第一人,有多方面的文化艺术成就。王维弹给玉真听的《郁轮袍》就是他自己创作的,据说这个曲子是《霸王卸甲》(与《十面埋伏》齐名的琵琶大曲)的前身,十分了得。不仅作曲,作词的水平王维也同样出类拔萃,他的《渭城曲》(即《送元二使安西》)、《相思》红极一时。安史之乱后,唐朝最有名的歌唱家李龟年流落江南,沿途唱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所到之处,人尽泪下,就连严肃诗人杜甫同志在相逢后都少见地写出了极富情韵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王维的才华不止于音乐。中国画的构成境界有“诗书画印”一说,就是说画一幅好画不算完事儿,还得在画上题一首好诗,当然诗要写得很有书法水平,最后在画上再噼噼啪啪地盖上一二三四个印章——这才是完美的画作!虽然“诗书画印”的情况是在宋、元之后逐渐形成的,但王维已经提前全面修习了各项技能,他在诗歌、书法、绘画、篆刻每个方面都是高手,尤以诗、画出众——画被尊为南宗山水之祖(钱钟书还说他是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诗与李杜齐名。 王维与李白、杜甫同为盛唐诗坛00后新人(他们都生于公元700年后),但王维成名更早。我们所熟知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他17岁时的作品,那个时候,与他同岁的李白正在家里“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还是个6岁的孩子。王维在当时的影响也更大——这个您可能不愿意接受。现在看来,放眼古今甚至中外,李杜都是最重要的诗人,王维好像还有差距。即使具体到整个唐朝的诗人,要选拔前三名的话,也有很多人不认同王维,他们更欣赏白居易甚至韩愈。这是因为后人对诗人的评价除了创作水平,还要看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他们作品的思想性和对诗歌发展的影响(这两方面王维确实不如李杜)。思想性在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评判是有差异的。王孟田园山水诗的背后是隐逸,往大里说,隐逸是个人的需求却不是社会的长期需要——是难以得到持久认同和宣扬的。而在影响方面,时人只是聚焦于诗人至当时的影响,不可能对他们影响后世的程度有清晰认识。这样看来,说王昌龄、王维在盛唐时比李白、杜甫受欢迎是不是就容易理解了呢?仅仅从诗歌的艺术欣赏性上来看,也有很多人认为王维是略胜于李杜的。 王维诗的一个特点是“淡”。王维的诗自然恬静、淡远脱俗。我们先找两首他的代表作看看有多么淡: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归卧终南陲。 但去莫复问, 白云无尽时。 诗名《送别》。您有没有想说:“这就是王维的代表作吗?”然后……没有准备和我翻脸吧?翻脸之前您高低先冷静一会儿,静下心来细读几遍,也许就会原谅我了。想想一知心哥们儿就坐在桌前,面对好友,情深依依,好多话说不出来,也不用多说,好的坏的都窝在心里……那种滋味难以言表,意淡而情浓。没有唠唠叨叨地劝导、开脱或故作潇洒或拍案而起的同情,这种不多问不多说的送别,让我觉得特别man。再来看一首边塞诗《陇西行》: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 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 烽火断无烟。 淡淡地道来,对边塞军情的紧急、绝望却一点都没吃了回扣,最后落在景色上,两边将士的心情——都尽在不言中。从用词造句到绘景叙情,王维诗的基调都是建在“淡”字上,淡而能抓住真髓,淡而能虏获人心。 王维诗中还能读出一个“侠”字。田园派又称山水田园派或田园山水派,王维是该派的第一号代表人物。王维最大的成就是山水诗,但并不是说他的能力仅限于此,相反,他和好友王昌龄一样,是个全能型选手,各种题材和体裁均有建树。边塞诗主要出现在王维的创作前期,他在《陇头吟》和《老将行》中,对边塞老将的苦辣辛酸给予深深的同情,和王昌龄同样侠肝义胆,是个敢于为弱者说话的人。他在《少年行四首》中,分别吟咏了少年游侠相逢纵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迈、出征边塞“纵死尤闻侠骨香”的无畏、勇武无敌“虏骑千群只似无”的气概和最后论功封侯赐印却是“将军配出明光宫”的结局。在《观猎》中,他更是以“风劲角弓鸣”的开篇展示了他飞扬遒劲的笔锋——他与三位边塞诗人李颀、高适、岑参也是好友,被并称为“王李高岑”,在创作和思想上也都有相通之处。但王维最有名的边塞诗还是那首《使至塞上》,因为里面有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首诗之所以在边塞诗中熠熠生辉,正是来源于王维诠释山水、借用山水的能力。这句诗好在哪里,可以去看看《红楼梦》中香菱向林黛玉学作诗时的对话,看看她们对“直”和“圆”的膜拜。 有人认为曹雪芹是唐宋之后最大的才子、文学家,是不是太夸张不知道,但曹先生肯定是非常有水平的。黛玉谈诗时一是提出了在用词谴句上“不以词害意”的观点,二是对诗家进行了点评。她先是否定了诗学陆游,提出了要学王维的五言律诗、杜甫的七言律诗、李白的七言绝句,点出了李杜王最突出的成就和对他们的推崇。学过李杜王之后,黛玉建议去学陶渊明、应玚和谢阮庾鲍。应玚是东汉末建安七子之一,谢阮庾鲍应该指的是南朝宋的谢灵运、三国魏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南朝梁的庾信和南朝宋晚于谢灵运的鲍照(杜甫夸偶像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就是把李白比为庾信、鲍照,可见二人在盛唐的号召力)。这六个人都是一时之翘楚,对唐诗都颇有影响,其中对王维影响最大的是陶渊明和谢灵运。 陶渊明是田园诗的创派大宗师,除了诗歌,他的隐逸思想也深深地影响了王维。王维19岁的时候作了一首《桃源行》,以诗的形式几乎把《桃花源记》重新写了一遍(可见迷恋程度之深)。山水诗的思想源于阮籍的“法自然而为化”,而开创山水诗的鼻祖就是谢灵运。从陶渊明到谢灵运,在诗歌中,人与自然越来越亲近和谐。到王维这里,以一种新的姿态进行了诠释,更加灵动奇妙,展现了他“灵”的特点。来看他的《书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 欲上人衣来。 轻阴隔开了小雨,妙!懒懒地开门步入深院,啥样的心情呢?最妙在后面,苔藓的青绿色要扑到衣服上来了!化无情之景为有情之物(语文书上说这叫“拟人”),动静相宜,物我交融,意趣横生,一丝欣喜和惊奇轻灵地冲破宁静与慵懒而活力顿生。他在《山中》又展示了另一种融入自然的方式: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 空翠湿人衣。 如果说白居易擅长用“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的方式对读者进行颜色轰炸的话,那王维就是把色彩不经意地铺染开来。水少而露出白石,天寒而红叶稀疏,在无雨的天气,空濛的绿色扑面而来,直欲沁入衣衫。多么美好的错觉啊!(与透人心肺的雾霾是多么强烈的反差)而且,要知道,这可是在描写深秋初冬的景色,没有通常文人们那种难言的萧索和做作的哀愁,只有与大自然清灵的拥抱。写出这样的诗,又会是一位什么样的诗人呢? 王维并非没有苦闷哀伤,只是他可以更加淡然地面对。诗里面说到的荆溪是从蓝田西南的秦岭山中流向长安的小河,王维隐居的辋川距这里不远,同在蓝田。据说王维在辋川别墅(请注意这是别墅啊别墅)的隐居生活是一种“半官半隐”或者叫“亦官亦隐”的状态。这是什么状态俺搞不太清楚,但很显然,在物质生活上,他比“采菊东篱”的陶渊明和蹭“故人鸡黍”的孟浩然要幸福得多。与武侠小说忘了介绍侠客们怎么挣钱一样,读诗的时候我们也容易忽略诗人们的现实生活。其实,很多时候个人际遇对一个人思想形成的影响更甚于时代烙印。王维少年得意,最后做到四品尚书右丞(相较三品丞相的差距还算好),这是其他隐者所不能比的。所以,王维在高蹈和进取之间的徘徊相对优雅而飘逸自如,孟浩然却只能无奈地不得不走向高蹈之路。 李白的情况则是无心高蹈却进取不成,与王维的反差更要大一些,反映到山水诗的创作上,风格与王维也大相径庭。李白的山水诗不少,其中尤以《望庐山瀑布》和《望天门山》受人喜爱,水平也颇高,但显然李白的山水不是田园山水中的山水。两人之比较:李白心高气傲,取景壮奇,笔势雄浑宏大,情绪忧愤激昂,将山水拿来为我所用,多写南方景色,喜用七言;王维沉静平和,取景微雅,语句冲淡自然,意境闲适幽深,把自己融入山水之中,多为北方景色,常作五言。不同的两个人,也有不同的命运:李白的仕途昙花一现,最终折戟沉沙;王维入仕的时间比较长,期间虽两次被贬甚至几乎被处死,但总体来说有惊无险。 王维先后遇到两位恩主,第一位当然是玉真公主。但我总感觉玉真对他的这次提携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郁闷——被引荐给玉真公主时,他是作为乐师抱着琵琶出场的(这算什么事,是参加国考还是卫视选秀呢);中了状元后,被任为八品太乐丞(对刚参加工作的新人来说是不低的品级,但却是管理皇家乐队的)。即使这样,没多久后就被神秘地贬谪出京,到济州任司仓参军(管仓库),一干几年。 王维的第二位恩主是张九龄。王维中状元还有一个插曲,据传之前其实玉真已经把状元许给了另一个才子——张九皋,只是看到王维后她立即变卦,把小张放了鸽子。这位小张是张九龄的弟弟。按常理,王维和张九龄是结下梁子了,不过张九龄到底是一代名相,没把这当回事儿,他把王维弄回京师,擢拔为右拾遗。虽然也仅是八品,但从任职此位的前辈陈子昂张九龄后辈杜甫白居易们来看,这才是真正才子的工作岗位。然而更郁闷的是,刚干了两年,张九龄被贬了,他的许多门生好友们也难以幸免。王维到军营避了一下风头,回京后就开始了半隐居的生活。 辋川的生活一混就是十多年,权相李林甫把持朝政的日子里,王维虽有升迁,但朝气已失,“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成了他生活的追求。也是在这期间,他由学庄信道而更参禅悟理,于是,诗佛诞生了。作为一代诗佛,王维的山水诗自然有“禅”的味道。 仙道诗歌是山水诗的重要源头,到南北朝的时候,佛教大盛,诗歌中也禅意大盛,追随谢灵运脚步的王籍(南朝梁)有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逾同愈),是展现山水诗中禅之美的典范。里面的意境,就是王维盼望的“听暮蝉”生活所要听的。盛唐的山水禅诗比南北朝的更美,看一首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 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 惟余钟磬音。 凭这首诗,常建成为盛唐田园派排在王孟之后的第三号人物一点也不奇怪。 王籍、常建他们能看到感受到并表达出来如此美的禅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王维对“禅”的解读却是另一种方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悠闲缥缈,整个人似乎都融入了自然、化入了禅境。而且王维还有他的独门兵器——“空”。当然,这个“空”不是空虚、空无更不是空洞,而是那种漫没灵魂的空灵悠远、清明澄净。像前文的“空翠湿人衣”,一个“空”字,把那种淡而无边的绿色、那种看得见摸不着嗅不到却扑身而来的生机、那种掉入负离子仓的感觉,清晰而全维度地展现给你。再来品品他空旷、空寂、空明、空净的空前感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这首是《鹿柴》。(景即影。柴读寨,就是寨的意思,用树木搭的为柴、用石头搭的为砦。)再看《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对大自然的领悟,真是好得让人感叹。在“空”的依托下必须拍案而大呼一个“活”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本人词汇量已难以深度表达了)。苏轼赞美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对王维作品的艺术特点和艺术价值的归纳同样令人赞叹,为之后文学家和评论家所称颂。但我觉得说王维“诗中有画”还很不够——声光影共出,静中有动、动静相宜,分明是“诗中有个小视频”嘛。(考虑到苏轼没看过视频,我原谅他了。) 再把王维压箱子底儿的《山居秋暝》掏出来看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淡、灵、空、活,集于一体……可是,在这个巅峰解读的时刻……出现了一个疑问。这首诗前面说的是山水,后来却又是“浣女”啊“渔舟”的,那它究竟是山水诗还是田园诗呢?这就要说到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区别了。从字面上就能看出差异——描写对象的差异:山水是自然景色,田园是人类改造过的大自然、是乡村。但不只这么简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有山,却就是田园。这就要从作者的内心去分辨:田园是农村生活的朴实、恬淡,山水是对大自然的感受、依恋。就是说,究竟算什么诗与作者的生活环境、状态以及隐逸心态等很多因素有关。然而,我们还是不要勉强去分辨吧,诗到王孟,山水与田园似乎已无法割开,只是王重于山水、孟偏于田园吧。 悠闲的时光总是一晃即过,灾难性的安史之乱来了,然后唐玄宗丢下群臣逃跑了,诗人们的灾难也来了。大批的官员来不及逃走,被迫接受大燕皇帝安禄山的官职,特别是王维这样的著名人士,人家想忘都忘不掉。再然后,长安收复,唐肃宗回来了,王维们迎来更大的灾难——被投入大牢等着被消灭。幸运的王维在弟弟王缙和好友裴迪的帮助下继续做官(护驾有功的王缙愿以官职换哥哥无罪,裴迪绘声绘色地证实王维在长安不顾危险偷偷写诗怀念皇上),同样情况的另一位山水诗人储光羲则被贬谪岭南瘴疠之地而亡。 蓝田(今属西安)在长安城附近的终南山脚下,自古为关中通往东南方向诸省的要道之一。蓝田南部山麓地区因山河相间如辋(车轮周围的框子),被称为辋川,这里,因大诗人王维隐居而闻名,也成为我心中的圣地。然而王维并不是一位真正的隐者,他更像是隐逸者和进取者之间的一座桥梁或一个结点。向他身后望去,一排是孟浩然、常建、储光羲这些山水诗人,一排则是李颀、高适、岑参这些边塞名家。但在这些身影的交叠中,王维真实地活了自己,也给我们留下真实的美丽。 蓝,是一种玉,玉多而成田,故名蓝田。李商隐有诗云“蓝田日暖玉生烟”,王维就是蓝田最大的一块玉。寒冬暖日里,站在王维亲手种植的那棵巍峨的银杏树下,我听见他对元二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还有他哪些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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