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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尬聊”和“更尬聊”

 三只小星星 2018-01-14



文/钟慧芊


经过几年的发酵,尴尬情绪终于蔓延到当代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前礼节性的生硬社交互动被重新命名为“尬聊”,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潮流的诞生。


“在吗?”

“在。”

“吃饭了吗?”

“嗯。”

“可以聊聊吗?”

“可以。”

……


人生中总有一些时刻,让你主动发起尬聊或者被别人尬聊。


以上的对话场景是否亲切又熟悉?脑海中是否一闪而过了好几个如此这般自带“不会聊天”属性的朋友、亲人、客户、同事?还是说自己就是这位支支吾吾、无聊乏味的提问者?


“尬聊”不是新鲜的发明,充其量算是“不会聊天”的一次升级改造。“尬聊”不区分对象、场合、时空,可以在一次寻常应酬的饭桌上,可以在突然终结话题的微信群里,可以在和领导碰巧同处的电梯间中。但可喜可贺,人们终于发现了一个词语可以恰如其分地描述这种情绪和气氛。


知乎网友“五道口奥萨马”将“尬聊”定义为“无聊、孤独、创造力缺失、社交恐惧的产物”。从这层普遍性意义上讲,尬聊不再单纯被视为内向者的缺憾,而是覆盖时代的新社交现象。你我之间,只存在尬聊和更尬聊的区别。



一场广泛而漫长的表达危机。


略微奇怪的是,尽管在这一年间网友不断地将各种无可奈何的社交语境置入“尬聊”的框架之内,但认真严肃讨论的声音则寥寥无几。所有人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表达力、想象力、创造力缺失的现状。



2017年,我们在线上开始聊天,“承诺不首先使用表情包”是最郑重的真诚;我们在线下面对面对话,不翻动手机是给对方的最高礼赞。适时在谈话间插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哈哈哈哈哈哈”社会笑,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


回望QQ、论坛、门户网站最时髦的时期,互联网所有的努力,只在于帮助推倒分离你和陌生世界的那堵墙。到别人空间里踩一踩、点击漂流瓶邮件、到朋友农田里偷菜、发帖钻研爱豆八卦、在评论区盖楼吟诗作对……


那也是网络流行语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古早味道浓厚的“偶”“美眉”“斑竹”,拆分汉字的“弓虽”,拼合词组的“喜大普奔”“累觉不爱”,挪移社会新闻的“躲猫猫”“钓鱼”,嫁接方言谐音的“赶脚”“捉急”“内牛满面”……



这些曾经活跃在我们输入法选字框的备选词,塑造了网络文化的特质,“生产出所谓‘历史意识’(historical consciousness)的心灵状态”(维兰·傅拉瑟语)。这时期的互联网传达的社会情绪是开放的、昂扬的、探索的,并不曾因为表达困难而裹足不前。年轻的朋友们以反高潮的冷笑话取乐,在庸常的乏味中辨别彼此的趣味。所有这些都成为了我们远去的互联网记忆。


表情包的流行则似乎象征着互联网书写文化和图像文化的分割。我们在5.5寸的电子屏幕上飞快地刷起“皮皮虾我们走”“洪荒之力”“小拳拳捶你胸口”“达康书记的GDP我来守护”,不主动说话依然完成了一次愉悦的精神交流。一旦窥见顶部提示“对方正在输入”,反而陷入煞有介事的思想斗争,局促、用力、沉默。一次日常的尬聊,见证一场广泛而漫长的表达危机。


能用表情包表达的情绪,就绝对不打字。


我们倒不是要否认表情包的创新力量。图像文化的拥趸利奥塔认为图像是后现代文化的表征,“它使视觉感受性优于刻板的词语感受性,使图像优于概念、感觉优于概念、直接知识模式优于间接知识模式”。没有一个表情包不能精确地表达情绪,如果没有,就多发一个。


不过,当我们更习惯于图像性的表达,语言表达可能相应变得疲软、涣散、零碎、羸弱、找不着北——比方说我,这篇稿子敲到凌晨3点26分,文章还未过半,截稿期却早已经过去。



一场公共话题的危机。


真正引爆全社会对尬聊的关注和讨论的,还是得归功于许知远和马东在《十三邀》中的对谈。针对这次史诗式的尬聊现场,有人如此评论:“作为一个宏大叙事爱好者,许知远强调进步、启蒙、解放,无视甚至鄙视任何混沌失序的现实;他热衷于探索国家、民族、历史的发展,而不在意由个体情感和认知构成的个体经验。”



许知远将尬聊提升到一个新境界。在他的语境里,尬聊是一种错位,是狭隘地将所有沟通的言语预期为一种自我想象、自我表达和自我表演。学者段义孚区分过对话(conversation)和聊天(chatter)的差别:“对话是指有实质内容的、就有关事件和观点而产生的谈话,是一种公共领域中的言说行为;而聊天则是交换八卦消息,基本上是用来保持交换信息的人之间的团结关系。”对许知远而言,是否存在这种区别可能并不重要。


这却很好地说明尬聊的另一层内涵:与其说尬聊是一场公共表达的危机,不如说,这也是一场公共话题的危机。无论是关于公共事件的对话,抑或是团结私人关系的聊天,我们都提不起兴趣,还不如躲回视频网站里看当季的网综、网剧、新番。说到底,为什么非要向这个残酷社会敞开自己的明亮内心和黑色趣味?


我和一位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我们正在吐槽春节回乡的尬聊惨状。为什么亲朋旧友们总有一个月赚多少的经济学疑问、什么时候生小孩儿的生物学课题,以及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同穿一条开裆裤的文学抒怀?我们当真就那么缺乏公共话题?他的意见是:“我也不明白,就不能聊聊吃的吗?”



所以,无论许知远是否喜欢,都不得不承认,以《奇葩说》为典范的一大批语言类网综为现在的年轻人提供了新鲜丰富的话题快销品,他们旺盛的尬聊需求,滋生了巨大的内容消费市场,但也同样急剧消耗年轻人对公共话题的耐心、热情和认受性。



越是尴尬,越要继续。


我有一个朋友认为,一蹴而就的互联网社交状态是造成尬聊的主要成因。点击就有“新朋友”,刷新可见朋友圈动态,随时转发微博段子。彼此之间还来不及充分了解,就娴熟地互相称呼“亲爱的”,用一个接一个的话术套路扯一段又一段不痛不痒的淡。


《群体性孤独》中写道:“我们对科技的期盼越来越多,却对彼此的期盼越来越少。我们处于一个完美风暴的静止中心。我们被科技打败了,被吸引到一个低风险并且唾手可得的联系上。”



这个判断可以说是解释所有技术失范问题的模本。


今日的世界,是英国学者大卫·哈维所说的“时空压缩”的世界,也是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流动现代性”的世界。社交网络弥补了我们在移动生活方式中感受到的“距离焦虑”,但是情感上的失联状态却渗透到日常生活的距离之中—这就是我们当代生活的特点。


科技专栏作家“@阑夕”在微博上介绍了谷歌前数据分析师赛斯·斯蒂芬斯-大卫德维茨(Seth Stephens-Davidowitz)的新书《人人都撒谎》(Everybody Lies),书中“以很多来自谷歌的数据样本作为支撑,论证了现代人的个人思想在很多时候与其公共表达并不吻合,甚至存在着对立之处,而搜索引擎则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些幽暗而私密的念头”。


这堪比《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的互联网版本。“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莎士比亚语)在社会学家厄文·戈夫曼眼中,我们的人际互动行为,莫不是借助和其他人借助某些生活情景表演的一幕戏剧,在人前表演假意,在人后倾诉真情。


被网友称为主持界尬聊一姐鲁豫的主持三连,“真的吗?”“真的假的?”“我不信”。


而在由0和1构成的赛博空间内,我们再也不需要观察对方的表情、肢体动作、语速、语气、语调而调整自己的行为,“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薛之谦歌)。我们每个人只关心表演理想的自我,这就触发了尬聊的一个真面目:一种审美、情感、技术的错位。


笑匠黄子华有一段表演鲜明地表达了这种尴尬的错位,你们感受一下:“你们都是这样的,王菲开演唱会,你地就叫‘讲嘢啦’(说话呀)。我开栋笃笑,你地就叫‘唱歌啦’。好了,到我开演唱会唱歌,我知你地肯定唔黎睇(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来看)。”


从无梦、无痛、无趣的橡皮人,到善于自我矮化的屌丝,再到今天脱发、油腻、月入五万却活得像月薪五千的西二旗程序员,我们面对的依然是一个遍地中年危机的尴尬社会。


所以没办法,我们只好习惯性地关上门退回自己的5平方米单间里头,在城乡差异、代际冲突、文化区隔、圈层趣味的空隙中,寻找自我的身份,强化自我的标签——“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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