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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品格(一):透外之气

 梦醒小径边 2018-01-21

诗的品格

 

【前言】忽然想起了这么一个题目,就写下去了。写着,写着,觉得还是分块儿写好些,于是调整了一下就分开块儿了。也不知道要写到那里去,反正心里大体有个方向,就这么着吧。

一、诗要有透外之气

什么是诗的品格?这首先涉及到人们为什么要读诗、赏诗、写诗的问题。读诗、赏诗、写诗都是和诗打交道,那么人为什么要和诗打交道呢?

品格,现代汉语词典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人的品性、品行,一种是:“文学、艺术作品的质量和风格”。以人为例,恐怕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没有品格的人打交道吧?诗也一样,诗要有品格,诗的品格如同人的品格一样重要。

先说读诗。有人好读文章而不好读诗,嫌诗过于凝练、不好理解,当然这部分人不好与诗打交道,可不说。有的人什么文章都不好读,诗不与他沾边,也可不说。有的人虽然酷爱用文字当“过天车”来坐,以打发寂寞,这也不必说。有的人专好读诗却不好读诗之外的文章,甚至诗也要分长诗、短诗,古诗、今诗的划出偏好,这样的人也可不论,因为他们对诗的偏好常常使他们提不出公允和中肯的看法。

除了这些情形,凡读诗这一行为都可以进入话题。即使这样的读诗有多么说不出理由,有多么莫名其妙,也是可以说的。

赏诗是在认真阅读的基础上完成的。一个人想从诗中欣赏到什么,与一个人的心路、好恶、经历、学识和修养有关。这样的话,任何人对任何一首诗都有发言权,别人也不好干涉。即便作者不满意读者的看法,但也挡不住别人有看法,扳也扳不过来。正因如此,一个真正会读诗、赏诗的人,首先不是专业读诗或评诗的人,而出自万千大众,甚至是不懂诗而愿意与诗打交道的人。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善于挑剔,也没有用规矩“斧正”人之心。他们善于通过诗来直觉感受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大多来自于作者的诗外,是作者最蒙不住他们的地方。你跟这样的人讲诗,告诉他们什么是好诗,恐怕大部分时间如同擀面杖吹火,不遭白眼才怪。但是他们心中自有一套好诗的标准,那就是“气”,诗中要有气,没有气,人家才不愿意搭理你呐

你看,是诗的作者对,还是这些人对?诗还是好比一个人,妆扮得再漂亮也要有一口气,否则就是“死尸”,死诗也。有人不信这些,好以“曲高和寡”自居,那你写诗干什么?搁在家里或在某个圈子里“寡着”不就结了?还要给人看、还要出诗集,还要赚人家钱,却不让人家要你一口气,难道有人愿意陪“死尸”玩吗?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写诗就是让人家玩不到“死尸”。

梁·锺嵘《诗品》云: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诗。

意思是说:“气候变动着景物,景物感动着人心,所以使人的性情摇荡,并表现于舞蹈歌唱。它照耀着天、地、人,使万物显现着光辉美丽。上天之神依待它接受祭祀,幽冥之灵依待它昭明祷告,因而感动天地鬼神的,没有什么是比诗歌更接近的了”。可惜后人解释这个“气”字大多为“气候”,东汉许慎《说文》中也说:气,“云气也,象形,凡气之属皆从气”。但是我们知道,人心中何尝不是一种气候呢?

气,是透向诗外的一股力量。如同人的气息,没有了气息人必然失去活性。这样,气息就成了人与外界联 系最根本的通道。写诗的人不见得比不写诗的人更高明,无外乎多出来“诗”这一把“刷子”,这算不得什么。所以诗的作者要走出来,要和诗外的什么人一样有声有色的活着,有共同的向往和追逐,甚至好恶,这样诗才能被大多人欣赏。

如李白《战城南》: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 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城南》是汉乐府旧题,多表现战争的残酷。这一首就是以叙事为主,但李白以鲜明的个人情感和主张为代表,表达了一代人对战事频仍和无端杀戮的无限愤慨,而非极端的个人情绪。这就说明他从诗里走出来了,他知道用诗该干些什么。所以,“气”又恰是作者的人格。

再如李白最脍炙人口的《望庐山瀑布》其二: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一首写景诗,似乎不该附会太多的东西。但是李白之所以是李白,不在于他懂得写诗,会几下子夸张或浪漫,而在于他用自己做典型,表现了一大批相同品格的人的意愿和胸怀,这就是李白诗里边的“气”。因而“气”也是胸怀,是一种以积极、豪迈的态度做人的力量。假如李白不是诗人,相信他也不会失去这股“气”的。

诗人走出来的意义在何?清·王国维《人间词话》就曾说过这样的话: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意思是说,写诗的人要能够走出来观察诗外的客观世界,既能有所探求发现而付诸笔端,又能冷静地高瞻远瞩。只有融入客观世界,诗才有生气,在这基础上跳出世外而入诗境,诗才能高屋建瓴有所建树。但是一味地“出乎其外”而入诗壳之中不可自拔,诗便失去了生气而必死无疑。换言之,写诗的人能够由诗里走出来而入大千世界,再从大千世界走出来而入诗境,诗方得活力。

因此,写诗要重视每一个欣赏者的态度,要让人透过你的“刷子”感受到你诗里边的“气”,而不是简单的欣赏你这把“刷子”。能否发现诗里的“气”,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人们对待某一首诗的态度。

再以南唐后主为例。在王国维眼里,李煜可谓“涉世不深”,但他却将其举为“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之人,是“为词人所长处”,因为他认为李煜“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就是说,尽管李煜对“宇宙人生”不怎么“入乎其内”,但他独特的地位、遭遇和常人不可以察觉的感受,让他终能“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

例如李煜《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中,一个“去”字包含了多少留恋、哀怨、痛苦和仇恨!昔日君主而今的阶下囚,其境遇哪是一个普通人可以体察到的“天上人间”?但是他的哀叹又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尤其对往日“无限江山”那悲痛欲绝的喊出“别时容易见时难”,更能激起人的国家情感。因而词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巨大的移情作用,把本来表现一位君主失落情绪的一首小令,变成了唤起无数民众爱国热情的力作。可见王国维所言“赤子之心”,就是李煜文学作品中的“气”。

人们对有些诗喜欢、有些不喜欢,总之在他们喜欢与不喜欢的过程中,诗的价值就得到了最公正的验证。也就是说,像某些自以为曲高和寡似的所谓诗人,他们往往固执自负,以强词夺理般的狡辩将本来没有“气”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以保其脸面,甚至保其饭碗,不过是某种别有用心的所谓“生存”计策,不是诗的“生存”意义。

再比如柳亚子写给毛泽东的一首诗,《七律·感事呈毛主席》: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柳亚子通过写诗闹情绪,自比战国时期孟尝君的食客冯驩言说命运残贱,要求政治待遇,还以学东汉严子陵归隐江南相挟。这种旧文人的居功情绪可见也是诗中一“气”。

再看毛泽东的回诗《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毛泽东为什么批评柳亚子“牢骚太盛防肠断”?其实并没有说他诗怎么样,而是针对诗里边的这种居功之“气”,即作者不正确的思想和世界观,以“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远见,当然也是一种平常心,来劝导他。看来诗里边不恰当的“气”也会影响诗的品格的。

但毛泽东这首诗里的“气”又是什么呢?显然是作者宽阔的眼界(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宽宏的态度(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坚决的信念(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和无可辩驳的哲理(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而这又使全诗的恳谈之情跃然纸上,魅力无限(只是为了说明方便,其实这几点很难分开来看)。

比较两首诗,毛泽东此诗后四句经常被人引用,经久以后也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而柳亚子这首诗即使格律再好、典故运用再恰当、文采再张扬,如果不是因为这则故事而被人想起的话,恐怕早已埋入历史尘埃里了。

相比之下我们发现,诗人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爱好写诗的人,人在诗壳里传承着诗的衣钵,这种人为诗服 务,靠诗说话、吃饭。一种是专门用诗的人,人在诗外操纵诗并赋予诗生命,诗为他服 务并把他的话以诗的形式传开去,给人以丰富的营养和不尽的美感。所以,诗要有“气”,也就是透向诗外打动人的力量。

诗不是密室里的宝贝。其实任何文字都不是,除非你专门写给自己看,或留着顾自得意。要是那样,诗不诗的又会怎样?

陆游写过这样两首诗送给他的儿子,一首题为《冬夜读书示子聿》: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诗写于1199年底,时年他75岁,短短四句话集中了他近一生写诗经验,告诫儿子学诗不可耽于功利,诗本身上的东西学习起来虽不嫌多,但也要而且必须结合人生实践。

另一首题为《示子遹》: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

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陆游逝世于1210年,这首写于1208年,他已84岁。他用更多的字数来倾吐他对诗的心得,渴望后代汲取教训,谆谆之心,死而后已。可见诗之外的东西对于写诗多么重要。

但是陆游这两首诗,并非像有些人理解的那样,说陆游意在反对教条或不要教条而鼓励诗人走向诗外,其实陆游恰恰是教条的维护者,因为没有教条,哪来的唐诗、宋词?他在诗词上的建树可以证明这些。

再来看陆游这两首诗中的“气”。这两首不是哲理诗而是说理诗,即以直接说明道理为主。前首用举例和感悟来成诗。次首以对自己写诗经历的议论,结合比喻和对比来说明自己一生的体验,又以六艺(《易》《书》《诗》《礼》《乐》《春秋》)说明诗艺再宽也是窄的道理,从而得出了不容置疑的“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的结论。两首诗中都不置一景,不假描状,但感性丝毫未少。因为诗中改真实意境为情理意境,虽然表现的不是一时一地之性情,但却是人生经历之情,其情当然可表。表又不在情而在事理,故使沧桑、深情之“气”呼之欲出,令人震撼。理人人都会讲的,惟这样的讲法才是诗。

诗要想保持它的“气”,除了像人一样要有吃穿住行这些必要的条件外,还要有学习、锻炼、修行等良好的习惯,也就是“修养”。诗的“气”就是从作者的修养中得来的。写诗的人光懂得诗的结构样式、用韵方法还远远不够,更要从诗外吸“气”、从自身养“气”,这就是修养。有修养就有“气”,反之他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死诗,或者是比这强不了多少的东西,即使再耀眼,不过一时一刻的流星罢了。

郭德纲有句话很典型。他说,相声是让人笑的,至于教育人的事管不了那么多,有学校呐,要不,要学校干嘛?其实他还有句话更时髦:“你累不累啊!”他的话暂且不论对错,显然他用偷换感念的做法割裂了相声与文化的联 系,来掩饰他修养的不足。在他的相声里,人是笑了,可笑过之后呢?是倒向宣泄还是启迪反思?前者乐极而无味,后者乐而思进,孰是孰非?虽然智者自智,但不可使愚者益愚。写诗也是一样。尽管你在诗本身上下了很大功夫,有很强的技能和学问,这当然不可少,但你不要忘记写诗不光是自我宣泄,更是提供给人阅读、欣赏的一种文化生活方式,必须要考虑面向读者的问题,即写诗的人要对读者负责。

  那么到底负什么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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