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教授)
什么是好的中国文学?
——一个德国汉学家的独立思考与另类声音
讲述:顾彬
整理:陈劲松
【内容提要】什么是好的中文?北京诗人欧阳江河老问。到现在好像没有学者找到了比较合适的回答。什么是好的文学?欧洲作家老讨论这类的问题。他们的回答不一定能停止“anything
goes”这个后现代主义的口号。不过,是真的在文坛什么都可以吗?
一、四十年来,我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了中国文学
在德国,我原本学的神学。年轻时一心钻研传统神学,心若旁骛。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我可能会去一所高中教授德语或者神学,但后来的生活并非如此。当我无意中读到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的诗句时,诗中描述的情景让我醍醐灌顶。几乎是一念之间,我就“移情别恋”,开始钻研起中国文学。然而我当时并不通中文,面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我只有愚公移山,从基础的汉语学起。我最初接触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孔子、老子、孟子以及《论语》、《道德经》、《诗经》等等。在那些圣人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老子。
为了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学,我希望能亲自前往中国进行研究。但开始并不顺利,由于政治原因,我先是到了日本学习中文。幸运的是,我终于在1974年得以来到中国。我那时对中国文学完全没有概念,连鲁迅是谁都不知道。直到我在北京大学系统学习现代汉语后,才开始对中国文学有所了解。可以说,我是因为李白诗歌别样的吸引力,才走上研究中国文学的道路,因此,我应该感谢李白,他决定了我现在的存在。那时有很多人质疑我为什么学中文,他们想我将来一定找不到工作。现在看来,他们是错的。
鉴于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批评,不少人认为我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专家,这不全对,因为我的心还是在古代文学上,不是在现当代文学上。除了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我将更多精力放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上,为此,我还专门写了一部《中国戏剧史》。我觉得我应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因为在德国,现在研究古代文学的人越来越少,目前我可能是德国唯一一个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学者。我最喜欢的是唐朝的诗歌和宋朝的散文。宋朝的散文太好了,美得不得了,但我不喜欢宋词。元曲虽不能说很喜欢,却非常有意思。明清的小说也不错,不过我觉得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真正好的诗。
之所以会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持批评态度,是因为我读了大部分的现当代作家作品,我从其中发现了很多问题。那究竟什么是好的中文?北京诗人欧阳江河老问。到现在好像没有学者找到了比较合适的回答。什么是好的文学?欧洲作家老讨论这类的问题。他们的回答不一定能停止“anything
goes”这个后现代主义的口号。这的确是一个比较难的问题,因为它不仅包括美学、道德的因素,还涉及民族的问题;不仅是中国文人和学者面临的问题,也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我们的世界现在是一个专家的世界,但我们已不太思考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好的文学。美国一位学者说,“所有的人都是艺术家”,我认为这是在胡说八道。按照他的逻辑,所有的人都可以是小说家,所有的人都可以是诗人。这显然是有问题的。现在中国大量的网络写手,一天就能写六七千字甚至更多,但那些能够称为文学吗?我表示怀疑。一般来说,真正的作家会写得很慢,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也需要很长时间的打磨。
我只能这么说,大家关注或者讨论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批评,说明中国现当代文学确实存在问题。我完全可以去做我喜欢的其他事情,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那是因为我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学,四十年来,我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了中国文学。
二、中国当代文学究竟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我的评价标准是欧洲1945年以前、中国1949年以前的标准。如果就中国来说的话,我的标准就是鲁迅这一类的作家。他的语言能力非常高,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当代作家基本没有什么思想,他们的脑子是空的。
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可以和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学相媲美,像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没问题。1949年到1979年,恐怕只能和东欧国家的文学相比较。1979年以后,中国的诗歌肯定没有问题,80年代的中国诗人可以和世界上重要的诗人相比较。从戏剧来看,中国在80年代做过一些现代化的努力,但是成就没法与同时代的世界戏剧相比,因为中国的戏剧基本都是模仿的作品。从小说来看,在80年代,中国还是出了一些好的作品,比如张洁的一些写妇女问题的小说。她的思想和当时国际上的价值观很接近,所以她的小说很容易被欧洲的读者所接受,她当时在德国非常红。王蒙的小说也具备了国际水平。但是80年代,中国文学的成就主要在诗歌,而不是小说。
现代文学中,张爱玲非常好,文笔好,语言好,但很麻烦的是,她的一部分作品是英文写作,后来她自己翻译成中文。她的译本和原本味道都不一样,区别很大。我觉得她的英文作品写得比中文作品要好。她的《秧歌》是一部非常不错的小说,但目前大陆看不到,有人说它是反共小说,我没有看出什么反共的内容。此外,我对沈从文的评价是非常高的,我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写他的篇幅不少。还有梁实秋、林语堂,都是很好的作家。1949年以前的文学我基本上都承认,可以说是大文学,不管是鲁迅,还是沈从文、老舍、萧红,丁玲。
1949年以后,中国作家们就开始出卖自己,有些人说是政治原因,我不想老说是政治原因,这样的说法太简单,或者只是一个借口。1949年到
1979年,至少有两部我非常重视的作品,一部是王蒙写的《组织部来的年轻人》,还有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是老舍的《茶馆》,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话剧之一。现在我想不出来第三个作品来,能够说明1949年以后1979年以前还会有什么非常好的中国文学,也可能还有其他的,我现在想不出来。如果把这一段时间没有好作品归结于政治原因,我觉得太简单。作家自己也有责任。作家认为我们的语言太精英了,我们应该用老百姓的语言,不应该用我们的语言,所以他们故意埋葬他们现代性的自我。何其芳和臧克家是非常好的例子,他们原来写这么好的诗歌,然后他们公开说,我们应该把现代性的自我埋葬,然后他们参加革命,不再写好诗。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文学现在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如果我们从苏联、东德、原来的东欧来看这个问题,我发现在1989年前后,这些国家都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那里的作家都觉得:“我们对文学有责任”。但中国作家在1949年以后,他们觉得对国家有责任,所以无论有什么错的政治,他们都跟着走,他们不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他们不觉得文学是他们惟一的、最重要的对象。对某些作家来说,文学只是政治的工具,政治活动才是重要的。一个作家可以有自己的政治观点,也可以关注社会,但不能离政治太近,因为他们是文学家,应该为文学负责任,而不是为政治负责任。
从1992年以后看,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一样,也渐渐迈上了走向市场的路子。德国读者大部分不看德国文学。在德国出版的文学作品,70%都不是德国文学。德国读者喜欢看美国小说和中国小说。为什么呢?因为1945年以后,欧洲的小说家不再写什么真正的故事,对小说而言,不再是讲故事的时代。唯一还写故事的作家是美国人和中国人。这也是美国和中国小说受德国读者欢迎的原因。但这些读者不包括知识分子,也不包括汉学家。这些读者的文学素养和文化水平都是比较低的。中国当代小说,在德国根本不属于严肃文学。很多1980年代非常红的作家,现在他们的名字、作品从来没有听说,但是在德国还有很多人记住他们。莫言、虹影、棉棉、卫慧、余华,他们的作品在德国卖得特别好,但是他们的读者都不是学者、文学家,而是一般的读者,重要的报纸都不会评论。如果评论的话,会讽刺他们的作品。
1980年代好多作品也许过时了,但还可以谈一谈,而1990年代之后的作品都有很大的问题,很多作家不是在创作,是在玩文学,我不反对有人为了娱乐或者玩而写作,但我不想看。卫慧根本不知道怎么写小说;莫言的长篇小说问题太多了,看不下去;余华的也是。中国当代小说家写不出一个城市的味道来。王安忆写上海,但写不出上海的感觉和味道,她写的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上海。我认为中国作家中,只有老舍能够写好城市,他写北京,写出了北京的味道。“80后”的文学作品是为年轻人写的,语言很简单。这批作家中,韩寒的观点很有意思,他是一个大胆的人,不怕得罪人,我看不看他的作品对他来说无所谓。
中国当代诗人不一样。现在在德国被承认的作品,都是诗人的作品。北岛、多多、杨炼、欧阳江河、王家新,王小妮、翟永明,他们可以和世界上最好的诗人相比。无论是哪个城市,无论是哪个文化中心,如果请中国诗人来朗诵或者开座谈会,至少会来40个人,有时候会多到100个人、200个人。我们肯定会出他们的诗集。中国作家在德国,用德文出的诗集多得要命。如果中国小说家来,最多来10个、20个读者。
三、判断文学作品好与坏的标准是什么?
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和世界观,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要有意识的去创造一种新的形式。文学不是业余的,文学是工作,应该有责任感。作家应该觉得文学就是他的生活,生活和写作是分不开的,是一回事儿。好的作家不能仅仅为了钱而写作,应该看这个作家有没有思想。现在的作家都是为了钱而写作。他们写作不会少写一句话,而一定会多写一句话。因为多写一句话,他们可以多拿一点钱。
好的文学标准就是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挑战,如果文学作品太简单的话,我不一定会看。一部好的文学作品,首先表现在语言上。每一个作家都要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恰当的字和词,会让读者吃一惊,不过这很难找到。我只能提到一些我自己觉得20世纪中国文学存在的语言问题。比方说,如果我们要分1949年以前和1949年以后的中国作家的话,我们会发现,1949年以前的那些作家,他们的外语都不错。张爱玲、林语堂、胡适,他们都能够用外语写作。有些作家两种外语都没问题,比方说鲁迅。1949年以后基本上找不到一个会说外语的中国作家。所以他不能够从另外一个语言系统看自己的作品。另外他根本没办法看外文版的作品。他只能看翻译成中文以后的外国作品。所以中国作家对外国文学的理解和了解是非常差的,差得很。1949年以前不少作家认为,我们学外语会丰富我们自己的写作。但是,你问一个中国当代作家为什么不学外语,他会说,外语只能够破坏我的母语。他们甚至会反问我:李白懂德文吗?不懂。但这不影响他“斗酒诗百篇”,担风袖月做诗仙。杜甫懂英文吗?不懂。但这不妨碍他“下笔如有神”,溅泪惊心做诗圣。曹雪芹一句外语也不会讲,但这影响他的写作了吗?没有。《红楼梦》跟任何一部世界名著作比,都毫不逊色。这个我承认,但他们都属于古典文学,我现在谈论的是现代文学,现代文学有它自己的特点。我常说,中国当代作家的问题在于他们很少有人会外语。中国不少当代作家不能用外语跟他们的同行很好地交流,不能从外语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母语有什么特点,不能够从外语来考虑翻译家在翻译他们的作品时会碰到什么困难和问题,不能够查验一下他的作品翻译水平的高低。如果一个作家不掌握语言的话,他根本不是一个作家,所以基本上中国作家是业余的,而不是专家。如果一个中国学者没有学过好多好多外语的话,他根本不能了解1949年以前的文学。比方说戴望舒,他深受外国诗人的影响;胡适,好多作品是英文写的;钱钟书也是;等等。但是中国的当代学者,因为外语很差,根本不看中国作家过去用外文写的作品。从德国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现最晚从歌德时代,所有重要的德国作家都掌握很多外语。我在写诗的时候不太喜欢用德国的语法来决定我该怎么写,我会用唐诗的语法破坏德语语法的规定,这使我的诗得到解放。如果我没学过汉语,我不会这么写。现在德国好的作家,都是原来民主德国的,因为他们的德语水平是了不起的,我们则差得很。
不重视语言而重视内容是中国当代文学和外国当代文学的通病。这种病态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显得更厉害。所以如果一个人敢于写出别人没写过的东西,他会引起读者的兴趣。但是我个人认为,真正的文学不是完全由内容来决定的,而是由语言来决定的,因为语言包括内容,而内容不包括语言。到目前为止,多数中国当代作家像不少德国当代作家一样,不知道语言是什么,连自己的母语都不能掌握。一个作家应该掌握语言,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应该掌握足球一样。如果足球运动员不能掌握足球,他真的能算好的足球运动员吗?
文学不是技术,而是艺术。同时,文学是刻苦的工作,好的文学作品需要长时间才能写出来。我觉得中国作家写得太快了,语言是作家唯一的情人,用什么词、字都要反复斟酌,甚至是斗争。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可能不是写作,而是修改。德国的托马斯·曼,一天甚至一个星期才能完成一页小说。可中国作家没这个耐心,他们一个星期可以写一百页,一个月到三个月之内,可以写完一部小说。德国作家一年最多写一百页,说明他一天只能写一页中的一部分,当然在德国也有写得快的,但他们是通俗作家,不是严肃文学的作家。闲来无事的人往往买一本他们的作品在旅途上翻翻。诗人是另外一回事,中国一些诗人也许会一个星期写一首诗,但中国的散文、小说作家不会这样做,他们盲目自信。
另外,我觉得一个作家不应该过于考虑获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诺贝尔文学奖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写作,一个人认真写好自己的作品就可以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不一定代表真正的文学水平。
对于好的文学作品来说,语言、形式和思想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只能说,好的文学作品,无论什么时候写的,都能够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世界。
【顾彬简介】
顾彬(1945—),原名Wolfgang
Kubin,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教授、翻译家、作家,著名汉学家。主编介绍亚洲文化的杂志《东方》及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杂志《袖珍汉学》。2002年开始主编十卷本的《中国文学史》,并撰写其中的《中国诗歌史》、《中国散文史》、《中国古典戏曲史》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近年来出版的主要著作:《关于“异”的研究》、《基督教、儒教与现代中国革命精神》(与刘小枫等人合作)、《影子的声音—翻译的艺术与技巧》、《红楼梦研究》等;译著:北岛《太阳城札记》、杨炼《面具和鳄鱼》、《大海停止之处》、《鲁迅选集》六卷本、张枣《春秋来信》、梁秉均《政治的蔬菜》、北岛《战后》、翟永明《咖啡馆之歌》。出版诗集《新离骚》、《愚人塔》和《影舞者》、《世界的眼泪》以及小说集《黑色的故事》。
曾获“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和“首届中坤国际诗歌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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