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家第37期] 读者君:纵观整个民国,萧红无疑是雄踞在众多奇女子当中最为耀眼的一株奇葩。她只活了31岁,却被鲁迅誉为“文学洛神”,由她开创的大写意文风越来越为后世所推重,有人说她是整个民国文学史上仅就文学成就而言唯一可与张爱玲比肩甚至胜其一筹的女作家。巧的是,萧红也姓张,她原名张乃莹,后改为萧红。落红萧萧,冥冥之中竟成了萧红一生传奇的不二注解…… 1911年6月2日,萧红出生于呼兰一个封建地主家庭。
作为家中长女,父亲对萧红却格外冷漠无情。萧红8岁那年,母亲姜玉兰去世,年底父亲续娶了第二个太太。
继母对萧红姐弟更是没有一丝好脸色,常常加以刁难。
(幼年萧红) 而祖父张维祯,则是萧红漫长而压抑的童年时光里出现的唯一一抹亮色。 他常常带着萧红到后花园里玩耍,并且教授她古诗词,萧红最开心的时光和最初的文学启蒙都是在这个大花园里完成的。
但年迈祖父的宠爱并没有改变萧红在家中的地位,特殊的成长环境直接造成的结果是:一方面,萧红的性格变得孤独和自卑,一方面,她又强烈地渴望呵护和爱怜。
两种矛盾的情感交织缠错,从头到尾,贯穿了萧红的一生。
(萧红) 1928年寒假期间,萧红由六叔保媒,父亲做主,许配给了哈尔滨郊外的汪恩甲。
此时,萧红中学还未毕业。
两家约定待萧红初中毕业后,再定婚期。
汪恩甲是师范学校毕业,在哈尔滨一所小学任教,算是一个标准的文化人,而且相貌堂堂。 两人此后开始通信并见面。
同时和汪恩甲同读法政大学的萧红的表哥陆振舜也进入了萧红的视线。
随着萧汪两人的相熟,萧红还给汪恩甲织了一件毛衣。汪恩甲的父亲在齐齐哈尔遭日伪暗害后,尚未过门的萧红身披重孝为汪家守灵。直到萧红发现汪恩甲私下吸食大烟,和沾染各种不良的风气,她对汪恩甲的好感随即转为讨厌,并且开始疏远他。 这个不求上进的瘾君子无法给她安全感和未来,并非真命天子。
与此同时,陆振舜从法政大学退学,前往北京入中国大学读书,他几次催促萧红到北京更好的学校读书以求更大的进步。通过对两人的对比,萧红越来越无法忍受汪恩甲的颓废并越来越欣赏陆振舜的热情进步。
(《黄金时代》剧照,汪恩甲) 她要求父亲解除这门婚约,父亲则催促她尽快成婚。
萧红开始借酒浇愁。 父亲的决绝,继母的算计,加上祖父的去世,这个家庭的冷酷无情已经让萧红彻底心灰意冷。她在《初冬》中写道:“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父亲的豢养……”
于是萧红假意答应婚约,从家里要到一笔钱,她先去做了一件绿色大衣,然后拿着剩下的钱,离家出走了。
萧红的抗婚和离家出走轰动了整个呼兰。
父亲认为她大逆不道,败坏门庭,公开开除她的族籍。而此时的萧红,怀揣着对陆振舜的爱慕和对北平的向往,已经是无惧任何阻力了。
初到北平,陆振舜帮萧红联系到了师大女附中,两人在一所公寓里开始同居。 憧憬的生活刚有了眉目,旋即又跌落现实。 两人的经济很快陷入了拮据。原来当初陆振舜承诺的家里承担两人的学习生活费用都是骗语。
这年冬天,萧红和陆振舜在房中中了煤气,忽然晕倒,幸好及时被人发现救出。没有任何生存的能力,加上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陆振舜终于放下了那些山盟海誓,撇下萧红回归到了家人的怀抱。
曾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在现实面前却不堪一击,仿佛北平寒风一个随意的吹拂,便使其化轻易为齑粉。
父亲为了保全颜面,举家迁往乡下。 当萧红狼狈不堪从北平回到家中的时候,遭到了家人空前的冷遇和戒备,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她被限制人身自由。 一次她出于同情替佃户向伯父建议不要提高地租,结果惨遭痛打,更提议将萧红勒死埋掉,以免贻害整个家族。
在小姑和小婶的帮助下,萧红撬开窗户逃了出去。
她借宿在一个女同学家中,但不好意思在别人家中蹭吃蹭喝,经常一大早就到街上流浪,直到很晚才回去。她想找一些散工做,但都以失败告终。
此时,汪恩甲得知了萧红的境遇,来到哈尔滨找到她表示愿意提供帮助,条件是:同居。 萧红答应了,但她也有一个条件:两人一起到北平读书。
就这样,他们住进了“东兴顺旅馆”。
汪恩甲根本没有去北平的念头。这年冬天,他扔下萧红一个人回家过节去了。萧红此时才醒悟过来:他只是骗自己就范而已。 两人在小旅馆住了大半年,转眼入夏。
因为拖欠了几百块钱的食宿费,他们被安排在一间装了铁窗的小仓库里,受尽冷眼歧视。
汪恩甲对已经大腹便便的萧红说自己回家拿钱,但这一去便再也没了音讯……
(第一女子中学师生外出春游在火车站留影) 有人说汪恩甲薄情寡义,扔下了孤儿寡母的萧红;也有人说汪恩甲是在回家途中死于日本人之手……他为什么一去不回?成为一桩悬案。 而留给萧红的,只是无尽的折磨和痛苦。
她被旅馆扣下,并停止饮食供应。 旅馆老板更扬言要将萧红卖到妓院去抵债。
山穷水尽的萧红只能写信向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周刊发出求救呼号。
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曾经有过少女的梦想、美丽和青春,可如今这一切都毁灭了……也许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应该有温暖和爱……”
这封信在编辑部引起了震动,编辑萧军更是义愤填膺,于是报社的副主编裴馨园派萧军前往探望萧红。
“二萧”就这么见面了。 彼时的萧红因为怀孕,加之营养不良,显得憔悴不堪。 可萧军很快便发现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
普通的女子绝写不出这样酸楚却通透的诗歌: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那晚,他们彻夜长谈,萧军离开的时候,两人已经暗生情愫。
(萧红和萧军) 萧军天生仗义,萧红的才情和境遇激起了他的保护欲,萧红孤苦无依,萧军的心心相印让她在黑暗和绝望的边缘抓住了命运抛向自己的那根稻草。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萧军开始筹划营救萧红的计划。许是天意,1932年7月,哈尔滨连降27大雨,整个城市都浸在雨中。8月12日,松花江决堤,哈尔滨成了泽国,旅馆主人早就顾不上处置萧红而慌忙逃命去了。
萧红终于逃了出来。
两人栖居在欧罗巴旅馆,因为没有钱,老板抽走了被褥床垫,他们只能躺在床板上,萧军出去找到吃的,就带回来让萧红吃,这段“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日子,恐怕是萧红最踏实和幸福的时光了。
到了分娩的时候,两人没钱交住院费,萧军拿着刀子逼医生救人。萧红顺利诞下一个女婴,但是她却扭过头不看这个孩子一眼,一口奶水也不喂她。
自己的生活尚且没有着落,身体也弱到了极点,又怎么能养得活一个婴孩儿? 况且,她面对这个孩子恐就要想到自己在汪恩甲处受到的那些屈辱和不堪。
最终,孩子送了人。
(1932年秋,萧红和萧军在道里公园)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捉襟见肘。 好在萧军找到了一个家教的工作,虽然没有报酬,但对方愿意给他们提供住处。四处漂泊,寄人篱下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
终于稳定下来的萧红,开始了文学创作。 萧军手把手鼓励和帮助她创作,就这样,萧红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王阿嫂的死》,正式迈入文坛,此后,两人合作完成文集《跋涉》。在东北文坛逐渐展露锋芒。
这段宁静的时光,让萧红得到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尊严和爱。
《生死场》初稿完成后,萧军提议写信给鲁迅先生。 在取得联系并得到恢复后,1934年11月,两人动身前往上海。 鲁迅专门设下宴席,并将茅盾、聂绀弩、叶紫等著名作家介绍给他们认识,这是萧红不曾想过的场景。她将这些都归功于萧军的馈赠。 为了让萧军在外应酬更加体面,萧红熬夜为他缝制新衣服,甚至两人在走路的时候,她也总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对萧军的崇拜和仰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1935年,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在鲁迅的帮助下顺利出版,“二萧”一出场便震动文坛。尤其是萧红,她的《生死场》以极其有力的笔触和清新质朴的文风令整个文坛都为之侧目。
这两年,是萧红一生中最美好的两年。 她在文学上和爱情上都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裂痕和嫌隙也开始逐渐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
(电影《黄金时代》,萧红在鲁迅宴席上) 萧红的事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但萧红的成功却深深刺激到了萧军那颗大男子主义的心。萧红本是在萧军的提携下才步入文坛的,如今萧红的光芒竟然生生盖过了自己,萧军心里难免有了落差。 性格暴躁和粗线条的萧军可以接受一个柔弱,需要自己保护和提携的萧红,但他无法接受一个既倔强,又不听话,同时才华还在自己之上的萧红。
此时,萧红也隐约觉察出萧军在情感上和自己的疏离。 当他发现萧军出轨的证据后,精神遭受重创,开始经常发烧、失眠、肚子痛。在感情上,萧军和她的矛盾越来越大,只以至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萧军的爱情观是:爱就爱,不爱便丢开。
而萧红却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衣食无忧,平安度日。
萧军开始对萧红拳脚相加,一次聚会上,许广平看见萧红脸上有一块淤青,便关心地询问,萧红解释说是不小心跌伤的,而一旁的萧军则冷笑道:“别不要脸了,什么跌伤的,还不是我昨天喝醉了打的!”
昔日相濡以沫的爱人,如今竟然视为仇敌。 世事难料,令人唏嘘。
萧红心中郁郁,便常常跑到鲁迅家中。
彼时鲁迅身体衰弱,而许广平又有许多家事,可萧红却无处可去,无人可以倾诉,有时甚至一天两次上门。许广平又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能陪着她,一次因为陪伴萧红,忘记了给鲁迅关窗,导致他感冒发烧。 许广平感慨道:“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
为了缓解“二萧”的矛盾,鲁迅建议萧红去日本调养,同时安心创作。
东渡后的萧红对萧军依旧念念不忘。 不到半年间,她给萧军足足写了35封长信。 在这些心中萧红甚至关心萧军睡觉的枕头是不是舒适,还张罗着要为他买枕头和被子。她企盼着他能回心转意回到自己的身边,期盼着这段感情能继续走下去。
(“二萧”在鲁迅墓前) 鲁迅逝世的消息传到日本,悲痛万分的萧红回国后,回到了萧军身边。
治丧过后,萧军对待萧红的态度没有任何好转,依旧会在人前打骂和贬低萧红。
萧军晚年时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以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
萧军早就不爱萧红了。
终于,1938年2月,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二萧”在西安分手了。
两人相爱六年,萧红却始终没有怀孕,可分手前,萧红却突然怀孕,这不能不说是上天对萧红命运的戏弄…… 1937年8月,日军进攻上海。
萧红萧军参与创办了《七月》杂志,萧红结识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端木蕻良。
一身西装革履的端木出现在萧红眼前的时候,萧红立刻便注意到了这个凭借《科尔沁旗草原》而蜚声文坛的作家。
端木很会说话,他看出萧军对萧红的不屑,但他却称赞萧红的文笔,这让萧红感激不已,这些话萧军是永远不会跟自己说的。
端木来拜访“二萧”,因为住处狭窄,三人竟然同塌而眠。 (塞克、田间、聂绀弩、萧红、端木蕻良、丁玲(后排)合影,端木手持小竹棍儿) 后来萧红夫妻搬出小屋,端木便住了进来。 萧红会时常过来坐坐,在这里她身心能得到暂时的清宁,在端木这里,她得到了尊重。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西安的文物古迹,探讨文学和人生,两人在接触当中,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
一天萧红来到端木的住处,端木不在,她便留下了一张纸条,写道:“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尽管,此时萧红和萧军的关系已经到了冰点,但是面对端木的款款情谊,萧红是极其理性地看待的。直到两人正式提出分手,萧红也没有正真考虑过她和端木的关系。
随着两人感情的升温,萧红最终接纳了端木的追求。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萧红送给了端木两件礼物,一袋红豆,还有一根小竹竿。红豆喻相思,竹竿喻坚韧,她的心意已经再明白不过。
于是,萧红再一次带着身孕,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后世对萧红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她一生的悲剧完全归咎于自己的任性妄为。可却很少有人去设想:当时的萧红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和累赘是笨重的。”她爱过的男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的失望、孤独、愤怒,却根本无从谈起。
他们举办了婚礼。
在婚礼上,萧红对好友们说:“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萧红与端木蕻良) 诚然,端木不像萧军那样暴躁,但他也并没有给萧红带来渴望的安全感。
1934年4月,萧红和端木回到武汉。因为在码头摔了一跤,导致胎儿没能保住。萧红的心情变得阴郁不定。她需要绝对得安静的环境来静养。 但根本做不到。
端木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书生气十足。家里的很多事情必须萧红出面才能解决。甚至端木和邻居吵架被对方缠住,事后也需要萧红出面摆平。
有一次,端木打了女佣人,萧红跑到镇公所调解,并亲自陪着女佣去验伤。这件事在当时影响很大,闹得满城风雨。 萧红说:“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可此时的萧红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尽管端木有种种不好,但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脱离他生活。
(萧红在公园) 1940年,重庆遭到日军轰炸,为躲避灾难,萧红拖着病体同端木飞抵香港。
端木因为要筹款,将萧红安排在思豪酒店一所大房间内。临走前,端木委托在场的骆宾基说:“你不要走,陪陪萧红,我一会儿就回来。” 萧红害怕骆宾基也走,于是乞求道:“你不要离开我,我……我是要活的。”
端木的不告而别,不是一小会儿,而是整整33天。
此时的萧红,病体沉疴,尽管身边有东北老乡骆宾基的陪伴,但她脑海里却深深思念着萧军,她渴望那种刚毅甚至蛮横的阳刚力量前来拯救自己的病体残躯。这些端木根本给不了她。
“我爱他,今天还爱……”
(萧红故居) 战火的轰鸣中,柳亚子等好友纷纷离开香港,面对未卜的前途,萧红内心极为恐惧和孤独。反而是小自己许多岁的骆宾基像个男子汉一样,在一旁安慰萧红:“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萧红始终紧握着骆宾基的手。
萧红被诊断为喉瘤,因为渴望生存,她亲自签字接受手术治疗。
由于战乱时期无法提供良好的护理,术后的伤口发炎,萧红的病更加沉重了。
这个时候,端木忽然出现了。
经转院,养和医院的专家会诊后得出结论:萧红并没有患喉瘤,因为手术割开喉管才导致病情加剧。
当晚,萧红和端木、骆宾基说:“我还想写些东西,这样死,我不甘心……”
一天,端木外出,萧红忽然对骆宾基说:“我早就该和端木分开了,我要回家乡去。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死的,我还有《呼兰河传》第二部要写,我会好起来的。” 然后她冲着骆宾基说:“骆君,到那时你肯娶我吗?”
骆宾基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知道,那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了。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在和这个让她挚爱的人世间,委婉的道别罢了……
1942年1月19日,她的喉管被痰阻塞,已不能出声。
预感到大限将至,她让人找来纸笔,艰难地写下:“我将于蓝天碧水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遭尽白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21日,萧红回光返照,心情很好,还吃了半罐牛肉罐头。
22日,萧红在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后去世,年仅31岁。
(萧红之墓) 按照她临终的遗嘱,骨灰一部分葬在香港浅水湾,不写碑文,另一部分葬在鲁迅先生墓旁…… 作者:虢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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