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了一篇《小樽的雪》,就有人留言讲,想不到平常专门写俗里俗气文章的人也可以拿雪描写成这样。 我赛过是《红楼梦》里的浪荡子薛蟠,在窑子里唱和行令,突然冒出一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便得了个满堂彩。曰:“何其太雅乃尔。” 其实,日常生活就是俗生活。不俗如何过日子。高境界从来不是不俗,而是俗时大俗,雅时也要雅得出来。 不过,很多生活里的雅,都是穷酸文人的牵强附会。比如茶叶“碧螺春”,最早叫“吓煞人香”。 可以想象,文人吃到如此好茶,禁不住要问一句:“此何茶来,如此醇香。”茶农连忙点头,“对,这茶叶吓煞人的香。” 至于,后来哪能兜兜转转,改名“碧螺春”,故事太长,不说也罢。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倾向于“阳春面”原来应为“阳葱面”的说法。摆摆面摊的苦恼人,哪有那么多闲心思。文人帮闲,总在其后。 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嘉兴某镇有一种闻名遐迩的馄饨,叫“蟹叉三”馄饨,传了好几代。我特会去吃过,味道确实不错。也曾与店主谈及,为啥要叫“蟹叉三”。店主说,其实,祖上无甚文化,当被别人赞美时,便谦虚地回答说,“‘蟹叉三’,‘蟹叉三’。”大意是,阿拉屋里自己随包包的。侬讲得好。 哦,原来,“蟹叉三”是“瞎扯讪”啊。 祖传馄饨也可以“瞎扯讪”,那我也来“瞎扯讪”一番。不过“瞎扯讪”总也应有主题,那就是与“触祭”搭界。 既然与“触祭”搭界,就先来讲一句有“触祭”两个字的俚语,叫“头颈极细,独想触祭”。 上海人讲,“侬饭‘触祭’饱啦?”意思是“吃饱饭没事干”。其中“触祭”则是吃的贬义说法。 “触祭”的来由,据说与“做羹饭”有关。 老底子人家做人家,平常没啥吃,不过中元节、冬至、年三十“做羹饭”,小菜总归还是蛮丰盛的。 小孩见了嘴馋,还没到吃的辰光,总归要寻理由多走过去几趟,有时忍不住还要伸出手去摸摸,甚至拿一点来吃。据说,触碰祭品,是为“触祭”。 给大人看到了,必是当头一声喝:“做啥侬?头颈极细,独想触祭”。 已经讲到“做羹饭”了,就来讲讲另一句俚语“抢羹饭”。 “抢羹饭”是指吃相难看急吼吼。 也难怪小孩。羹饭羹饭,先祭后用,而祭礼冗长,小孩哪里等得及。一俟一对大蜡烛烧尽,大人一声“好吃了”,马上就抢吃起来。 后来,平常家里吃饭,小孩来煞弗及就先扒饭或先搛菜时,大人也会这样骂道:“哪恁啊?前世里没吃过啊?急啥?‘抢羹饭’啊?” 但我外婆总是在一旁笑眯眯地说:“抢抢吃味道好。一个人吃饭唔趣相。” 不过,据家父讲,“抢羹饭”是真有其事的。我家祖上镇海郑家,祭祖是各房轮转的。家父6岁时曾轮到作郑氏十七房主祭,具体事务虽由叔伯婶娘们代操办,却亲眼看见过“抢羹饭”的盛况。 偌大家族在祠堂祭祖,席开数百,则公祭之物及缺席户(总有人家因种种原因没赶上或不愿来)之桌上菜均被抢得一塌糊涂。 讲到“抢羹饭”,不得不讲讲“偷冷饭”。 小时候,谁没有肚皮饿了,掀开钢綜镬子盖头,挖两勺冷饭吃的经历。大人不在,就叫“偷冷饭”。 后来有了很多引伸义。 打相打在一旁出冷拳,叫“偷冷饭”;亦作“冷饭拳”,后简作“冷拳头”。 打乒乓突然吊对手死角也算“偷冷饭”;打篮球前锋不回防等长传反击也算“偷冷饭”,踢足球偷袭也算“偷冷饭”。 据说,偷情曾经也叫“偷冷饭”。 1970年代,结婚前上床也叫“偷冷饭”。那年头闹新房,除了要新郎新娘交代恋爱史,还要回答如下问题:“第一趟偷冷饭是啥辰光啥地方?偷过几趟冷饭?” 有的戆头戆脑的新人也真会如实答来:“勒伊拉屋里阁楼上,伊拉爷娘上中班”云云。 “金边碗盏象牙筷”,本来意为办事须有章法,兵对兵来将对将。也用来比喻交朋友或婚姻要门当户对。不过,凡事侪要适可而止。 有道是“金边碗盏要配象牙筷”,金边碗盏配了象牙筷又不好去搛咸菜,只好再配山珍海味,开销就大出来了。 家父说起“金边碗盏象牙筷”时最噱,他说:屋里还有二两醋,要么小菜场再去买六只大闸蟹转来?拿伊蘸蘸忒。 一味强调匹配,是要配出人性命来的。 还有一句“南北开”,不知还有人记得否。 上海最早接触西方饮食文化,但老上海话里没有“AA制”。 各付各账叫Dutch pay,贬义,跟着英国人骂人家荷兰人小气。 后来接受了,就叫“南北开”,一家一半的意思。 再后来叫“劈硬柴”,已是1970年代中后期。 还有一句:“天一半地一半”,不是“劈硬柴”之意。而是指点菜太多,吃一半扔一半。 今亦失传。 “烂熟菠萝蜜”,好像也失传了。本来是指对某件事情之来龙去脉、或对某领域内的常识滚瓜烂熟于心。 “回汤豆腐干”,是指被老板回头生意。 以前进厂做学徒,都有三个月、半年乃至一年试用期。最忌讳的就是因自己表现不好而被老板或单位辞退。就像一块没煮多久的豆腐干,捞起来不能吃,只好回汤再煮。 我们踏入工作岗位时,爷娘都要关照:“好好教做生活,亏好吃,回汤豆腐干弗好吃。” “竹笋烤肉”,是指孩子挨打或打孩子。 老早灶披间里总归有竹爿倚在墙边,又或是挑水的小扁担,扫帚柄也多是竹子做的。孩子调皮,大人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边打还边问:“竹笋烤肉好吃否啊?下趟还皮否啊?” 还有“外国火腿”。 上海人讲:“当心我请侬吃火腿!”或者,“今朝倒霉,吃了伊好几只火腿。”是指被人踢。而老底子黄包车夫被外国人用脚尖踢屁股,催促拉快些,则叫“吃外国火腿”。 “倷娘大头菜”,肯定不是一种酱小菜,超市里买弗着的。它的意思是“滚”。句如:“滚倷娘嗰大头菜!”
终于讲到题目了——“污搞百叶结”。本来是指把事情办得一团糟。因为百叶打结,也有点技术含量的。不是随便弯一弯、穿过去就行的,搞过百叶结的朋友心里色色清。 所以“污搞百叶结”,就是看上去蛮像腔,其实不合章法,也容易煮散。 小辰光,我们好心,帮大人忙,也来搞百叶结。结果被大人一句弹回去:“喂喂,侬来搞啥个百叶结啊?” 今朝我要特会来讲一讲“鱼腥虾蟹”。现在侪叫“海鲜”。上海人老早从来不说“海鲜”的。“海鲜”是广东言话。1980年代后才传遍全国。北方人学得特别起劲。 那时粤菜大流行,各地便都开出很多粤菜馆来。当年最红火的粤菜馆广告语就是:“香港名厨主理,天天空运海鲜”。 上海人不晓得哪能,居然也接过来,“海鲜”、“海鲜”这么讲。我怎么觉得,讲“海鲜”、“海鲜”总觉得有点“卖洋弗煞”的意思,比方讲,“朋友昨日夜里请我吃海鲜哎”。 一个字:俗。 而老早上海人讲起来就很低调,叫“鱼腥虾蟹”,优点缺点并列。 小菜场里经常听得到的: “哦唷,买点啥啦?” “弗买啥,平常小菜。” “小人放假了么买眼好嗰畀伊吃吃,蹄膀斩一只,要么大排斩两块,派头大点。” “红肉阿拉弗进门嗰,侬晓得嗰呀。” “搿荤菜总归要嗰啰。” “喏,一眼鱼腥虾蟹呀。” 哦,还有“烂熩三鲜汤”。 但实际上此话只用来骂人,若用来骂女人,则另有别意。这个须专题论述,今朝先略过。 最后,讲一讲“熏癞水”。 昨天中午有幸与几位美食作家碰头。得见老作家孔明珠女士本尊。真是三生有幸。 吃的是富贵牛蛙。席间雯雯谈到了金山的“熏拉丝”。 其实是“熏癞水”,是上海古镇朱家角的特色食品。 “熏癞水”即熏癞蛤蟆。 癞蛤蟆之沪语标准叫法是“癞水蛤疤”(音la si ge bo)。 癞蛤蟆背上都是“斑斑疤疤”。 所以熏过的“癞水蛤疤”应叫“熏癞水蛤疤”。太长了,简称“熏癞水”。 俗称“熏拉丝”,乃记音,不确。 以上均为一家之言。 我也是老上海人,阿拉低调来兮。看完之后,随便你问我啥,我只有一句言话:“瞎扯讪”,“瞎扯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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