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历经先秦汉魏六朝的长期发展所积累的艺术经验和诗歌本身向更高境界飞跃的内在驱动力,正好遇上了唐代这个在中国历史上最适宜于诗歌生存、发展、繁荣的时代生活土壤和艺术氛围,终于涌现了从四杰、沈宋、陈杜、刘张直至李商隐、杜牧、温庭筠这长达二百余年的层波叠浪式的诗国高潮。诗和生活,在唐代是高度融合的。没有诗化的生活,没有最善于发现现实生活和心灵世界中诗美而又各具鲜明个性的诗人,就没有唐诗。 中州古籍出版社【名家讲唐诗】专题系列·第2期,让我们跟随刘学锴老师,一起鉴读“诗仙”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①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②, 唯见长江天际流。 【校注】 ①黄鹤楼,故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蛇山的黄鹄矶上。详参崔颢《黄鹤楼》题注。郁贤皓《李白选集》云:“按此诗约作于开元十六年(728)暮春。上年秋冬间曾北游汝海(今河南临汝),途经襄阳,已与孟浩然结识,故此次于黄鹤楼得称'故人’。是年孟浩然四十岁,李白二十八岁。”而徐鹏《孟浩然集校注》则谓浩然之广陵约在开元十五年。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则谓开元二十三年春,李白在武昌,有诗送孟浩然之广陵。诸说不同,兹并列以备参考。之,往。广陵,今江苏扬州市。 ②影,敦煌残卷作“映”,宋蜀本一作“映”。空,《全唐诗》原作“山”,宋蜀本同。据咸本、萧本、郭本等改。 【鉴赏】 李白的送别诗、留别诗,多而且好。这跟他一生到处漫游、广结朋友而又富于感情的生活经历、个性特征密切相关。这首送别诗在他许多同类诗作中之所以特别出名,是因为它不仅借助情景浑融的境界表现了对友人的深挚情谊,而且通过景物描写,展现了阔远的空间境界和心灵境界,透露出繁荣昌盛的盛唐时代的面影,从而使它成了不可复制的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之一。 李白才高性傲,但对比他年长十二岁的诗人孟浩然却是从诗品到人品,都敬仰佩服之至。其《赠孟浩然》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从中可以看出李白对孟浩然,不仅怀有深挚的朋友情谊,而且怀有一种深切了解基础上形成的敬仰爱慕。这种特殊的关系和感情,使这首送别诗中所抒发的感情特别深挚而悠远。 起句“故人西辞黄鹤楼”,似乎平平叙起,但径称孟浩然为“故人”,却透露出此前两人已经结识定交,具有深厚的情谊;也透露出李白对这位心怀敬慕的年长友人,自有一种不拘年辈的亲切感。“西辞黄鹤楼”是唐诗中常有的句法,意即辞别了西边的黄鹤楼而沿江东下。古人送别,多在名胜古迹之地,且多在高处,黄鹤楼正兼有这两个特点。它伫立江边,高耸蛇山之上,是饯别、送远的极佳地点。点明这个送别之地,后两句目送孤帆远去的情景才字字有根。 次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仿佛又只是款款承接,点明题内的“之广陵”和此行的季节。但细加体味,却感到其中的每一个词语和诗歌意象,都浸透了浓郁的诗情。用“烟花”来形容“三月”,特别是三月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包含送别之地武昌和孟浩然所游之地扬州),可以说极简洁而传神。“烟”,指在晴空丽日的映照下,笼罩在田野大地、城市乡村上空的一层轻烟薄雾;“花”,则正是所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景象。“烟”与“花”的组合,使诗人笔下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呈现出一片晴空万里、烟霭如带、花团锦簇的明丽灿烂景象。而故人要去的扬州,更是当时除长安、洛阳以外最大的都会,而其繁华热闹、富庶风流的程度较之两京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祜《纵游扬州》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杜牧《赠别二首》之一云:“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从中不难想见作为商业大都会而又具有江南绮艳风流色彩的扬州对于生性浪漫的诗人的特殊吸引力。诗人的心目中的扬州,不仅是繁华富庶之地、温柔绮丽之乡,而且是诗酒风流之所。而在“烟花三月”和“扬州”之间的那个“下”字,也就绝不只是点明题内的那个“之”字,而且渲染出了一种放舟长江、乘流直下的畅快气氛,传达出了故人对此行的淋漓兴会和诗人对扬州的向往和对朋友的欣羡。可以说,每一个字都极富表现力,而整个诗句却又浑然天成,毫无着意雕琢、用力的痕迹。前人誉为“千古丽句”,诚为的评。 三、四两句写诗人伫立黄鹤楼上目送故人乘舟远去的情景。第三句一作“孤帆远映碧山尽”,陆游《入蜀记》引作“孤帆远映碧山尽”,谓“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但他忽略了两点,一是此诗所写并非江行所见,而是楼头远眺所见;二是帆映碧山之景固可观,但句末“尽”字无着落,因为既见帆影与碧山相映,则船犹在视野之内,不得云“尽”。还是以作“孤帆远影碧空尽”为胜。盖此七字实分三个小的层次,展示的是不同时间内的不同景色,“孤帆”是舟行未远时所见,友人所乘的帆船犹显然在目;继则船渐行渐远,化为一片模糊的帆影,故曰“远影”;最后则连这一片模糊的帆影也逐渐消失在远处无边无际的碧空之中,此时所见,唯一派浩荡的长江流向水天相接的远处而已。“唯见”紧承上句“尽”字,是对上句所写情景的进一步引申。“尽”则“孤帆”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唯见”正是孤帆消失以后视线内所看到的景象,因此两句之间同样有个时间的落差。然则,三、四两句从写景的角度看,总共有四个不同时间内的景物层次,即从“孤帆”显然在目到帆影渐远,再到帆影消失,最后到“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好像是纯粹的写景,但其中却显然蕴含着诗人登眺时目注神驰的情状,融入了诗人对远去的故人深挚悠长的情谊,创造出了堪称典范的情景交融意境。境界阔远,极富远神远韵。武昌以下,长江的江面已经相当宽阔,在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上,视线所及,几无阻挡(这也可以证明第三句当作“孤帆远影碧空尽”而不是“孤帆远映碧山尽”)。在阔远的江面上,如果是长时间地登临赏景,纵目流眺,则所见者或许竟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繁忙热闹景象。但由于诗人是送仰慕的“故人”乘舟东下,因此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锁定在黄鹄矶边那条故人所乘的船上,从看它解缆启程,顺流东去,到它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目之所存,心之所注,始终只有这一只“孤帆”。古代的帆船本就走得慢,武昌以下的一段长江,江阔水缓,从解缆启程到帆影消失在碧空尽头,需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样长时间地始终追随着这一叶“孤帆”,目不旁及,心不旁骛,神情高度专注,不正反映出诗人对“故人”的情谊之深挚浓至、悠长深永吗?而与此同时,诗人对故人此行的热切向往之情也在这长时间追随的目光中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孤帆远影碧空尽”,这“尽”字中蕴含了失落的怅惘;“唯见长江天际流”,这“唯见”之中也同样含有故人远去的空廓寂寥。但这两句所构成的极其阔远的境界和长江浩荡东流的雄阔景象,却又使全诗的格调和境界显得非常壮阔辽远,没有送别诗通常的那种黯然销魂的情调。 盛唐送别诗之所以具有这种阔远壮大的空间境界和心灵境界,归根结底,是时代精神浸润影响所致。因此,它所呈现出来的不是个别的特殊的事例,而是一种共同的时代风貌。从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到岑参的“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到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再到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虽表现手法各有不同,而情思境界的阔远壮大则大抵相同。时代精神之作用于诗人的心灵,显现于诗境,不正显然可见吗? (本文文字内容选自《唐诗选注评鉴》 第696—700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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