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西北三四里处,有一小镇叫茅塘桥,在无锡伯渎港北岸,介于梅里、鸿声之间。因和老家靠得近,小时候多次去过。印象里,初次去茅塘桥小镇,还是上小学时的七十年代初。 春日的午后,班主任组织班级去鸿山踏青。徒步近两个小时,抵达鸿山南麓。沿石径爬坡,两侧石罅隙杂草丛生,山坡松木葳蕤,苍翠欲滴,枝桠间鸟声啁啾。爬至半山腰,一处墓地凸现于前。墓地荒凉颓败如一废墟,周围充斥碎石乱砾,中间青砖围砌,风化断裂青苔历历。隆起的黄土,茅草覆盖,郁郁青青。老师说这是圣人泰伯的墓地,要求集体弓腰拜谒。 泰伯墓并不陌生,村里人闲聊时常提及,都称泰伯墓为皇坟。伫立墓地,幼小的心灵变得虔诚起来,一本正经叩头鞠躬,举行仪式。叩拜完毕,老师布置同学做起抓特务的游戏,说是有两个台湾特务(由同学扮演)在山间隐藏,全体同学搜山抓特务。师命如同军令,激情高涨的同学,“哗”得四散,消失在丛林中。 活动结束,时光已是三点左右。返程路中途径茅塘桥小镇,老师下令歇脚休整。我们如一群山羊欢快地挤拥在小镇的街面,唧唧喳喳,冷清的街面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 小镇不大,三十多米长,不足三米宽,街的南面枕水,北面是店铺,一律低矮的平屋,黑瓦灰墙,木门木窗。街东尽处是一石板小桥,过桥是供销社的茧行,油毛毡搭顶,简陋轩敞。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顽猴似钻进一家家店铺,摇面店、打铁店、茶馆店、杂货店、理发店、点心店、花圈店……家境条件好的同学索性付一毛钱,在点心店要一碗馄饨,坐下,狼吞虎咽吃起来。其他同学站旁围观,眼睛盯着,唇边垂着涎水,看着一口口吞咽,最后连汤带水下肚。 夕阳晚照,依依告别小镇,迈上茅塘桥,踏上归家的路。 茅塘桥在小镇的中央,南北横跨伯渎港。桥面由硕大的金山条石砌成,桥体厚实稳重、做工精细。小镇沿街有一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很简陋,石砌的驳岸伸进河面,上面仅有嵌着的一块缆船石。无锡至荡口的轮船、苏州至梅村的轮船途经时靠岸停泊,客人在此上岸。记忆里,随大人候接无锡的来客,也几次光临过小镇。 小镇设有集市,为农历的初三、十三、二十三。印象至深的是,曾替舅舅到小镇集市去出售竹篮。秋天时节,生活拮据的舅舅,利用夜晚偷偷做了八只竹篮,准备变卖后补贴家用。那时盛行割资本主义尾巴,因舅舅家成分高生怕被发现,只得央我去小镇出售。 晨曦微露,秋风瑟瑟。揣着满心的希望,肩挑舅舅的竹篮,踏上了石板缀成的茅塘桥。伯渎港河面开阔,“哗啦啦,哗啦啦”,湍急的河水激起阵阵浪花,拍打着两岸。河水清澄,水汽晨雾交织,茫茫一片。行走桥上,腿脚疲乏,颤颤晃晃。一阵劲风吹过,险些趔趄跌倒。情急里屏气凝神,加紧步伐匆忙过桥,进入街市。 放下担子,把竹篮陈列在街面。日光明朗起来,挽着竹篮的、担着蔬菜的、掮着麻袋的,人流陆续步入街道;鸡鸭声、猪嚎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倏忽间,人声沸腾,小镇蓦然添了生气,鲜活起来。 我蜷缩蹲坐在界沿石,年少害羞胆怯,不敢大声呼喊招徕顾客。两眼乞丐般直勾勾盯着过往行人,心里渴望有人光顾。但上前问询的极少,购买的更没有,眼睁睁见着人群一拨来一拨去。时近九点,日光普照。行人渐渐稀落,喧嚣的街市变得冷清。没有卖出一只竹篮,舅舅的希望成了泡影,我神情沮丧,用担绳把竹篮串起,肩挑着,瘪着肚子悻悻而归。 那次失望的经历连同小镇的面容始终留在了肌体,萦绕不散,时光斑驳里在梦中浮现。 若干年后,昔日石板筑成的茅塘桥被拆除,在旧址西边几十米处,修筑起一座拱形的水泥桥,宽二米多,桥身跨度近20米。外出去无锡,要从锡甘路乘公交车,其间必经茅塘桥。 多次登临茅塘桥,居高远眺,两岸村庄星罗棋布,绿树成荫。由南而北,桥的东北岸,屋舍行人倒映水中,小镇的影子在波澜里依稀可见。但纠缠于人事匆忙,疲于生计,其时的我无意眷顾眼前的小镇,只是眼光匆匆一瞥而过。桥西北岸是粮库,几十个形似蒙古包的硕大粮仓兀立着,墙体用石灰书写着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几个大字,太阳底下耀眼醒目。收割季节,附近农民在第一时间赶往这里交售公粮。因为水路近便,村里人向乡里申请出具证明,前来外乡的茅塘桥粮仓上交公粮。堆积如山的稻麦似乎和自己有着丝丝牵连,思绪恍惚中,内心泛着阵阵涟漪,涌起对遥远未来的种种念想。 上了年纪,似乎对茅塘桥的底蕴多了一份了解。小镇年代久远,在清朝时称毛塘桥,《无锡金匮县志》里也有过记载。茅塘桥最早名为“三让桥”,是百姓为纪念泰伯“三让王位”的贤德而得名,和伯渎港上的伯渎桥、至德桥、老马桥、庙庵桥等诸多石桥一样,方便两岸百姓的出入,泽被子孙后代。在《李秀成自述》一书中讲到太平天国晚期悲壮的苏州保卫战时,一再提到他屯兵“马塘桥”。其中提到的“马塘桥”,经董迟等人考证,即为今天的“茅塘桥”。 上世纪九十年代,又屡次登上茅塘桥。伫立凝望伯渎港,两岸工厂林立,污水径直灌入河道,清澈的河水变得黢黑浑浊,恶臭难闻。岸堤坍陷,垃圾倾入河道,河面日渐瘦小。淤泥壅塞河道,水流不再湍急,如同耄耋老人步履缓慢,河水几成潴留。 深秋,雨后晴日。迎着晨光,我驱车前往茅塘桥,寻访记忆里的小镇。 往昔狭窄的锡甘路,已修筑成轩敞明亮的泰伯大道。出梅村不远,泰伯大道旁有一狭小的豁口,窄窄的水泥道通向河畔,两侧是开阔的绿化带,绿树成林。河面上,一座光秃秃的水泥桥掩映在两岸绿荫下,栏杆倾圮断落,桥身斑驳落离,桥面坑坑洼洼。 站立河畔,桥东侧“茅塘桥”三字苍劲有力,让人亲切而又陌生。放眼四顾,试图寻觅曾经的小镇、村庄、粮仓,但一律夷为平地,没了踪影。代之的是如茵的草坪、花卉、香樟树和木桥流水。鸟语花香,风景宜人。畅想着,在推土机轰隆隆的声响中,小镇带着喑哑呻吟连同最后的矜持,顷刻间烟消云散。 沿着曲曲折折的鹅卵小径,踯躅在小镇原址,四周弥漫着空洞、虚幻、迷茫的气息。朝霞漫天,阳光四溢,思绪斑斑里闪现出一幕:苍茫的天穹下,一群光身裸背的农民,在掘土挖泥,开挖运河。“哼唷,哼唷”的号子声,震天憾地。光影摇曳里,泰伯身先士卒,时而挥手发号,时而握铲装篮…… 钻进汽车,返回泰伯大道。跃入眼帘的是,几个巨大的烟囱敞着螳螂般虚肚矗立在茅塘桥的东南。行驶途中,一幢幢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向车后飞速退去。猛然忆起有位诗人写摩托车的诗作:七十迈/眼前的风景/已大片大片飞速向后撤退/那些眼泪和疼痛被呼呼的风带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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