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玄机》
一
公元2010年春天,注定将在许多人的内心投下难以泯灭的阴影。整个地球气候诡异,仿佛有意为纷扬已久的2012年末日传闻提供证词。随即冰岛火山爆发,在苏格兰遥遥降下一阵玻璃细雨。转眼到了翌年3月,东日本发生9.0级大地震,海啸和核泄露将恐慌再一次蔓延往世界各地。宛若时间数轴上的一个小小的对称的点,公元849年春天,时为大唐京城的长安也发生了一场地震。震中位于长安城外,震级并不算大,但是与所有的灾难一样,受灾最重的永远是最贫苦的人群。五岁女孩鱼幼微的父亲,在这场地震中不幸罹难。鱼幼微从此成了单亲家庭的小孩。
而在一千年前,一对失去了男人庇护的母女将依靠什么生存?直到二十世纪以后出现的一些女性职业此时还远远未到萌芽期,但无论哪个时代,某些古老的职业都或公开或隐秘地存在着——现在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女孩鱼幼微的母亲带着她搬到妓女聚居的长安平康里,加入的到底是这里的主流群体还是这个群体的附属部分, 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洗衣妇的女儿(不妨先假设如此),因为聪明伶俐面目姣美,完全有可能获得妓女们的额外宠爱,并由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滋养和教育,就此展开了她为时近二十年的诗歌生涯。
二
年仅七岁,鱼幼微的写作天分早早抽出了它的枝叶和花蕾。长到十一二岁时,已经在长安城中有了一点小名气。这世界总是奇怪的,比如说,有的人出起名来就是比其他人远为容易——除了本身具备的硬功夫,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运气。
比如这一天,一位大师级的人物突然出现在鱼幼微的眼前。
他是时称“温八叉”的著名诗人温庭筠。何谓“八叉”?原来这温大师才思惊人,某次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刘熙载《艺概》中赞叹:“温飞卿词,精妙绝人”,飞卿是温庭筠的字。这个温飞卿不仅词填得妙,在诗歌造诣上也相当高,与同时代的李商隐齐名,并称“温李”,彼时正名噪京都。
就是这么一个人物,耳朵里也听到了鱼幼微的才名。这日冶游至平康里,便提出要见一见这位写诗的女孩子,当面试她一试。
这是公元857年夏末秋初,温庭筠撒目一扫,正见一棵老柳斜插江畔,便随口点了个《江边柳》的标题。
鱼幼微略一沉吟,提笔一挥而就: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这个人一向自恃有才,对其他自称会写诗的人便多少存了点轻慢之心。尤其一生历经七场科考,他自己“八叉”手答罢考卷,眼见身边那些所谓饱读诗书的士子,一个个抓耳挠腮、皱眉苦吟,自是忍不住心生鄙夷。今见这个妓家出身的女孩才思机敏,不觉中已经高看她一眼;再细观这首五律,无论是遣词用字、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很是说得过去。更何况,眼前的小才女分明还是个美人胚子。
自此鱼幼微成了温大师的半个弟子。除了在写作上得到温的指点和鼓励,在情感上,两个人之间的交往,也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纵观鱼幼微的一生,温是个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男人,是可以借着诗笺撒撒娇发发牢骚抒抒闲愁的那一种。
三
有人说,少女时代的鱼幼微是爱着温庭筠的。而两个人之所以没有发展成爱侣,是因为温庭筠比鱼幼微整整大了三十二岁,彼时已经是个两鬓微霜的中老年人;再者老温相貌丑陋,有“温钟馗”的诨名。也有人说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温庭筠眼光锐利,一眼看穿了这个娇娇俏俏莺声燕语的小丫头,其实绝非一个善茬子,故此早早煞住了念头。好像只要温老先生乐意,时刻可以抱得美人归。这可真是小瞧了鱼幼微和教导她成人的平康里。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与明代秦淮齐名的平康里到底是个怎样的所在——
当年卢照邻写《长安古意》,第一句说的便是:“长安大道连狭斜。”这“狭斜”指的就是平康里。当时的“东市”是长安最大的两个商业区之一,而平康坊位于东市西,二者之间只隔一条南北街衢。以今天的商业眼光来看,东市是繁华的商业区,商贾云集,三教九流也穿梭其间;而平康里则是娱乐区域,《开元天宝遗事》中说:“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好一个风流薮泽!那自命风雅的文人墨客,那不甘寂寞的黑白两道,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架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在此间纸醉金迷,流连忘返。再加上北邻便是昼夜喧呼、灯火流离的崇仁坊,整个长安的乐器管弦皆集散于此。这商业、文化、娱乐、财气、人气加在一起,又怎一个繁华了得!
看完了平康里,再来看鱼幼微在平康里做卖花女郎时写下的一首诗,标题叫《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第一句说的是风吹花凋,花期短暂,提醒世人要珍惜花开时的美;第二句说花香不同凡俗,自然价格比别的花要贵得多;第三句说这牡丹原是出自皇宫里,出身何等高贵,只不过暂时流落到民间;第四句说这花终将移植到皇家园林(上林苑是汉武帝刘彻在秦代园林旧址上扩建而成的宫苑,规模宏伟,纵横三百里),到时候你们这帮王孙公子想买也买不到了,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否则悔青肠子没人赔耶!
——这哪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叫卖牡丹?分明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小妇人在那里待价而沽!
这时再回过头来向我们的温大才子审视一番,会发现盛名的光环之下,某些人生,在四个方向上全是破绽。
这位中国花间词派的祖师爷,写起诗词来固然另辟蹊径,在生活上也是一个异数。话说年少时代,温庭筠到江淮一带游历,当地一位姓姚的官员非常赏识他的才华,赠予他不少银两,算是以私人名义捐助的奖学金。哪承想,这笔钱刚刚到手,生性轻佻放纵的温大少爷就把它们一分不落地花到了青楼小姐身上。
就在与鱼幼微刚刚结识的那一段时期,温庭筠身居长安,与宰相公子令狐滈等人过从甚密,整日在一起吃喝嫖赌拈花惹草。由于令狐滈的关系,温庭筠频繁出入相府,宰相令狐绹也颇欣赏他才学。
某日,令狐绹向温庭筠咨询某词条的出处,温庭筠便随口告知他出自某书某书,说完忍不住又加上一句,说那本书也不是多么生僻,宰相大人公务之余,何不多看点书充实充实?令狐绹虽然不快,倒也未怪他冒失。不料老温越发得了意,干脆逢人便说“中书省内坐将军”,意思是令狐绹虽然在中书省做宰相,学问却只相当于武将的层次。同国务院总理打交道还不知道给自己积点口德,温大才子揪人家小辫子的手段也不是一般的层次。
后来温庭筠又去江苏一带闲逛。这时候的他,已经是年近60岁的老人家了,却还和一帮愤青打得火热。这天深夜,老先生又喝醉了,在大街上引吭高歌,违反了宵禁法令,与赶来执法的虞侯发生争执,矛盾激化到动了手。常年在酒坛里泡得软糟糟的温老先生哪里是人家城管的对手,当即被打掉两颗门牙。为了替这两颗门牙讨回公道,温庭筠一状告到了当时正在江苏主持军政的令狐绹府上。令狐绹倒也顾念旧情,当即拘捕虞侯前来讯问,没想到当庭一对质,虞侯老实不客气地把温庭筠当晚的所作所为抖搂了出来。令狐绹一听,敢情人家是正当执法,只好将虞侯无罪释放。温庭筠认为令狐绹不替他伸张正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万言书,跑到长安城里鸣冤告状。
直到65岁这一年,温庭筠终于时来运转,当上了国子监助教。这个国子监助教,大抵相当于如今清华北大的一个教务处副主任吧——级别虽说不高,但也算得上高级知识分子中的权威人士。从考生到主考官,这个飞跃不算小。终于有了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温庭筠当然十分珍惜,当即从众多试卷里挑选出他认为最出色的30篇文章,张榜昭之天下——他压根儿就没有细想,这些文章之所以这么吻合他的心意,恰是因为它们都与主旋律唱了反调,不是针贬时弊,就是讽刺官场。这一下捅了娄子,温庭筠被贬到河南,不到一个月,便郁郁而死。
——想想吧,像这样的一个男人,称师称友称兄称父都是可以的,反正兄也非真兄父也非真父;但如果选来做老公,就算没有人跑来质疑鱼幼微的IQ和EQ,她又怎好意思在暗地里确信自己是个人精?
四
她选择了李亿。
应该说,从古至今,女人的择偶眼光其实波动不大。人品,相貌,事业,经济条件,家庭状况;在特殊年代,再追加一条政治面貌。而具体到鱼幼微,当年她决定嫁人之前,肯定在心里反复罗列了嫁给李亿的N条理由:
理由一:年轻有为,事业上升空间广阔。
在刚刚结束的全国公务员统招考试中,李亿名列第一,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马蹄前面,正铺开一片锦绣前程。因为那时候的科举考试还没有附加年龄限制,与人过中年仍需在考场上打拼的温庭筠等人比起来,时年二十二岁的李亿几乎称得上少年得志。
理由二:家境好,有坚实的物质保障。
李家世代为官,累积下深厚的经济基础。不仅如此,在讲究出身的唐代,这是进入仕途的最佳通道。果然,中状元后不久,李亿便因祖荫而官授补阙(掌讽谏之官)。
理由三:气质佳,形象好。
李出身于书香门第,本人又饱读诗书,更何况还有新科状元的耀眼光环,自信心满满,更增风度。加上身材魁梧,相貌端正,对异性颇有吸引力。
理由四:人品好,办事靠谱。
公务员不是谁都能做的,除了必须具备的主流社会的种种要素,穿着打扮,说话办事,没有规矩不成公务员。即使你无法穿越时空回到唐代,只消看看电视,或者到市场酒楼走一遭,你马上就会发现,那些公众场合下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公务员,与平民百姓、市井无赖、大小商人完全分属于两个世界。
压根不需要后面的理由五和理由六,李亿已经成为历朝历代待嫁女郎的首选。
然而遗憾,在履历表“婚否”这一栏里,李亿填写的是:已婚。
这下子,女郎们只得纷纷退却,另作他选。
但是鱼幼微不。
不,不是她不在乎,而是,大唐的婚姻法不允许她在乎。即使李亿仍是如假包换的钻石王老五,她也完全没有可能成为他的正室夫人。
为什么灰姑娘的故事在不相信童话的二十一世纪仍然盛传不衰?在功利目的明确的主流社会,被公众认可的只有纯粹的世俗婚姻。所谓琴瑟和鸣相得益彰,要看你随身携带的光亮,是否足以照亮对方的前程。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想凭借自身的美貌和美德嫁入豪门,需要非同寻常的机遇和幸运。为什么媒体对郭晶晶的婚恋动态兴趣非常?因为所有人都想要看一看,传说中灰姑娘的现代版本到底怎样收场。
唐代的婚姻观念严谨而强大,在“门当户对”的传统风俗下面,是不可撼动的生存基因——有关经济,有关名誉,有关一个人乃至一整个家族的命运。
据说当年柳宗元在原配夫人去世之后,居然找不到续娶的合适人选。因为身在贬地,周遭没有可供通婚的名门女子。他自己倒宁愿娶个农夫之女为妻,奈何外部的世界坚决不同意。这个社会有它压倒一切的强硬秩序——既然注定出身寒微,鱼幼微的婚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嫁给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为妻,要么给一个上等人家作妾。
她选择了后者。
中国的圣贤们说:宁为虎尾,不做羊首。
五
那时候她第一次知道李亿这名字,是听说新科放了榜,三十名新进士要在曲江和杏林参加庆祝宴会。她被人群裹挟着,挤过来又挤过去。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热衷看热闹的凡夫俗子,而她只不过是这大海里的一颗水滴。这时她身旁的一个人炫耀般的叫起来:“看!那就是新科李状元!” 远远地,她看见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去。所有艳羡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周身,在这一刻,他就是宇宙和世界的中心。她看见他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是令人心仪的优美和儒雅。就在这一瞬间,突然的一个闪念,她几乎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念头已经飞快地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
没错,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男人。
终于等到进士们雁塔题名完毕,围观的人群也四下里散开。她姗姗走近题诗的那面影壁,果然,他的诗在最醒目的位置,题在他后面的那首诗应该是榜眼所作的吧,很谦逊地留出了一小块距离。她抿嘴一笑,在空白处题下那首已在她心头锤炼过千百次的句子。
人群再一次聚拢过来,而她已翩然离去。
没几天,李亿的案头便聚集了好几张诗笺,大的小的,不同的纸张和笔迹,抄录的却是同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上名。
他记住了这个自恨着罗衣的女子的名字:鱼幼微。
有这么多人想要结识他,而他也忙着拜访在京的前辈故旧。这日,他来到了温庭筠的家里。
温才子七七八八的书案上却正躺着一张花笺,浅粉色的,散发着的幽香十分淡雅。与周遭的环境以及坐在旁边的温庭筠两下里相映成趣,却又分明带一点互不相扰的意思。
温庭筠见他的眼神向那张信笺扫过去又假装不在意地避开,知道他好奇心起,索性递过来让他看个明白。
娟秀的小字,一首半嗔半怨的诗。落款居然是:鱼幼微。
后世有人说,是温庭筠热心撮合了李亿和鱼幼微二人的婚姻。其实“热心”二字又从何说起?这两个人,与他温八叉都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分也好合也罢,便是生生死死又与他有甚干系?他只不过顺水推舟做了一次人情,把李亿带到了平康里。这个鱼幼微写给他那些半真半假的情诗,比他自己写的那些又能深切哀婉到哪里去?得他赠诗的女人多了,哪一个又肯跟着他天涯奔走、贫贱不渝?
他老了。在看上去还算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老了。然后,就只能这么一路老下去。
六
幸福来得这样快,她几乎有些眩晕。
她小小的一次主动,其实并未留下多少供后人指摘的形迹。将一粒小米撒出去,心爱的凤凰便飞来她的笼子里。不,不是笼子,她原本是一株梧桐,只等凤来栖。
这是春天,窗外的桃花夭夭地开得有如一场梦境。一轮明月浮上了柳梢头,合欢树修长的羽叶一直披拂到水面上。几尾锦鲤在树影里嬉戏,而天边远远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啼。他出去应酬公务,此时便要回来了吧?她刚刚沐浴过,又细细地化了新妆,一缕春风把桃花的颜色吹到了她的脸颊上。他的脚步声在楼下隐约响起,她登时心如鹿撞。
这小小的情景剧并非来自后人的杜撰或假想,而是鱼幼微自己在诗中记述的。那最后的两句是: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噫!分明是新嫁娘的幸福和喜乐,却为什么突然有谶语般不祥的惆怅加入进来?还有,标题何以偏偏叫做《寓言》?
或者,那时候她已经隐约地明白:在人生的悲喜剧里,一切都仿佛一场寓言?
但是原来岁月可以如此静好,她只愿时光就这样无声地绵延。她随着他去了江东,两个人登上诸暨的苎萝山游览浣纱庙,想到那美丽的西子与她的心上人范蠡泛舟而去,老死于江湖,踪迹不为人知,她握紧他的两根手指,暗暗叹了口气。
在太原,她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甜蜜的一段日子。只羡鸳鸯不羡仙,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吧?这时的李亿,于河东节度使府做幕僚,生活悠闲而优裕。晋水壶关,也自此成为她魂牵梦萦之地。她感激河东节度使刘潼,恭恭敬敬地写了一首《寄刘尚书》相赠,“小才多顾盼,得作食鱼人”,她感谢刘潼提携眷顾她的“小才”夫君,让她与他得成神仙眷属。
生活悠闲但是并不冷寂,因为娱乐丰富得五光十色。除了时常外出游赏玩乐,还有激动人心的球赛可供观赏。她是个多血质的人,每置身于这样的场面,总不由得热血澎湃,双颊绯红。看到高潮处,更恨不能跑上场去替竞技的双方投一个球方才尽兴。但是看着看着,她忽然生出一层隐忧:那个被双方争来抢去的球应该是有什么喻意的吧?虽然这一刻争到了手,但到了下一刻,谁知道它会归谁所有?“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呀!
她的担忧很快得到了验证。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相信,她和另一个女人,就这样成了赛场上两个力量悬殊的对手。
七
她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脚下的汉江水,日夜动荡不休。
她正是沿着这条江水而来,她追随着他的踪迹,仿佛追随她幸福的源头。他动身返乡之前,很认真地对她说,此番他先行一步,是因为娶她这件事还没有告知家里,唯恐仓促之间让她同去受了委屈。他说安排妥当便派人回来接她。那些日子,她日日站在窗前遥望,温飞卿的那首词原来说的竟是她自己,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她等得肠也断了,天也老了,还是等不来他的只言片语。惶恐和相思日甚一日,她再也等不及了,干脆收拾了细软,雇了船只,沿汉水而下。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春寒料峭,春色依稀,掐指一算,原来她只不过虚长了一岁,却仿佛已过了千年万载,真正恍如隔世。
到了鄂州,才知他夫人裴氏得知他私下纳妾的消息,醋意大发,坚决不同意让鱼幼微踏进李家的门。裴氏出身名门,娘家颇有势力,加上唐代律法对妻妾地位等级差别有明确规定,违反者或监或徙。李亿对妻子的妒意无计可施,只得寄望于时间。“她一时无法接受,但日子久了,也就会慢慢地想通了,到那时,我们又可以朝夕厮守。”他安慰鱼幼微,也安慰他自己。
他甚至不敢让她住得离自己太近,唯恐泄露了行迹。他是个谨慎的男人,时刻忘不了他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公务员有公务员的好处,但公务员也有公务员的难处。而这世上有一种人,他永远不会背水一战孤注一掷,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值得他如此。
他安排她住在江北,他得便时才知会她渡江过来,两个人匆匆相聚又匆匆分离。多数时候,她只能独自远远望向江阴,隔着一条流水恍惚的汉江,她和他就这样咫尺千里。“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这时候,她写给他的诗,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地浸透了她的眼泪。年少时她也曾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才知道情苦情愁的滋味,还有对未来和生存的忧虑。她诗歌里悲苦的底调就是在这时候埋伏下的。如果谁有兴趣仔细研读一下她的诗,就会发现,诸如“相思”、“断肠”、“愁”、“悲”、“怨”、“泣”、“苦”等字眼出现之频繁,与她个性中活跃热烈的表象全不相称。
不管外表上伪装得多么强悍,真实的她,悲苦而无助。
只因为,她遇到了李亿。这个她唯一深爱过,并用整个生命期待和依赖着的男人,竟不能,给她的未来一个足够坚实、足够明朗的承诺。
才女闫红有一篇短文,漫数鱼幼微的堕落史,认为裴氏并非真的是一个容不下小妾的醋坛子,因为那样的话,鱼幼微根本没法嫁给李亿。只不过进了门之后,裴氏才发现鱼幼微是个极为难缠的小狐狸精,大有跟她二分天下的势头,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个对头撵出去了事。其实鱼幼微哪里做得了裴氏的对头?想来古时的男人公开纳妾,就如同当下的男人包二奶,三下里各成鼎立,多少需要些势均力敌的意思。但是以裴氏性格之强硬,家世之显赫,而李亿差不多是把他自己从整个局面中摘了出来,留下鱼幼微在暗地里独自与裴氏拉锯。这场糊涂棋局,鱼幼微竟是只有输的理,没有赢的理。
这样苦苦挣扎的日子过了半年,她的心,已经被煎熬得千疮百孔。但是,至少还有他的爱,作为最后的一点点支撑。
八
送她到咸宜观出家,是他的意见。她仔细想一想,也只能同意。
藕断了,因为不得不断给别人看;但里面的筋络还牵连得丝丝缕缕——她相信总有些东西,无法被轻易舍去。
出家当然要有个出家人的名字,从此世间消失了鱼幼微,只剩下:鱼玄机。
生活单调,但是也可以从中发掘出微小的乐趣。她慢慢发觉内心的改变,向往单纯,志慕清虚,一心想参透这命运的重重玄机。从鄂州到京城,他们三个人,仍是一盘纠缠不清的棋局。她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或者,倘若换了她是裴氏,又该当如何?夜深人静,她心里的一团纠结的乱麻始终无法澄明。
直到咸宜观里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某人神情复杂地告诉她,他早已携着他的裴氏夫人,远赴扬州上任去了。
他竟是不辞而别,弃她如敝履。
那天她打坐到深夜,努力调匀呼吸。奈何那万千只蚂蚁,执意要啮咬她的心。
十五年前,她的父亲弃她们母女而去;真是想不到,十五年后,她居然重复了与母亲相同的命运。但似乎,她的下场比母亲更为不堪——当年那一场来自父亲的抛弃,只是因为他屈从于谁也无法抵御的死神;而李亿抛弃她,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她恨。她恨。她真恨!
这日有女子来观里焚香求签,她见这女子双目红肿,试探着一问,果然。为什么这世间多的是痴情的女子,偏又有的是这许多负心的男人?回到云房,她坐立不安,提笔写下一首《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没有想到,正是这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后来居然成了历代失爱女子们反复吟咏的圣经。
既然男人都是没有心的,她又何必对他们付出她的真心?她又何必念念不忘,又何必恨?
自此,鱼玄机性情大变。
她在咸宜观的大门上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艳帜大张,只等着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这一条条或可笑或可鄙的鱼,赶来自投罗网。
本来她是鱼,是等待别人享用的美食;现在她脱了胎换了骨,变成了以鱼为食的网。
她首先要网尽天下男人,再从中筛选出她想要的那一小部分。原来男人是天底下最鄙贱的动物,明知她口味刁钻,这些男人偏偏前赴后继,争求她的欢心。像拖着长尾巴的雄孔雀,在她面前将有限的羽毛竭力炫耀,却不知自己光秃秃的尊臀就此暴露无遗。
她只管斜睨着醉眼,抿嘴轻笑。
她挑中了一条有华彩的鱼。他叫李郢,官拜侍御史,是当时有名的才子。他也住在亲仁坊,与咸宜观同一条巷陌。远亲不如近邻,近水楼台更宜于诗文酬答、笙箫相和;
她挑中了一条大腹便便的鱼,这条鱼也姓李,名近仁,官居郎中。此人心地宽厚,更难得的是极其富有。作为一个物质主义者,一个现实主义者,她需要他的资助。每次他外出归来,她都要设宴为他接风。“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即使中间再隔上一千年,她也要让他看见她香气袭人的满面春风;
她还挑中了一条看似没有什么特长的鱼,他的优点只有她自己知晓。这个名叫左名扬的落第书生,也给她写了一首诗。“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读着这句他自己颇得意的诗,她忍不住要笑。但移眼去望眼前的这人,那一派世家公子的从容风度,那温和而暗藏清冷的面容,让她不由得一阵发怔。那个刻骨铭心的春天,因了这个恍如旧识的人,仿佛就在眼前——
她终是忘不了他。那个弃她而去的人,成了她心头永远的痛。
如今她才名远播;艳名,也已惊动了大半个长安城。
他们说她名为女冠实是娼妓。笑话,他们懂得什么是娼妓?哪个娼妓敢像她这样,半点不肯委屈了自己?没错,她是有李近仁,那也是两厢情愿两情相悦。应该说,她只不过是个不大肯用心的买卖人。而一定要认真说起来,这普天下的僧、道、俗、君、臣,又哪一个不是买卖人?他们卖出法术、阿谀、权势、力气,甚至卖出了自己的命,才得以买进眼下短暂的生存。而她,卖出才华、智慧、机锋、微笑,买进的也是生存。谁说她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身体是什么?身体是一只需要弹奏的乐器。她的身体早已不属于哪一个男人,它只属于她自己,她愿意选择谁来弹奏它,那是她自己的事。
当这只乐器幽幽咽咽地奏鸣起来,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它灼烫又寒凉的美丽?
说到乐器,她想起她还有一条漂亮的鱼,一个会奏胡笳的乐师。
九
这一天,有几个人来到咸宜观拜访。她没能记住那几位贵胄公子的姓氏和长相,倒是对跟随他们前来的乐师记忆犹深。
仔细想想,他除了容颜清秀、身材魁伟,究竟还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突然间触动了她的芳心?
是了,是他脸上突然涌起的红潮,让她听见了生命深处久违的激越和喧响。已经太久太久,连同她自己在内,她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听见这样高昂的乐章。她见惯了情场上酒场上一来一往的辗转迎合,一切都太熟稔了,一切都太老练了。生命怎么可以这样,像一场事先排练好的歌舞,按部就班地进入演出?她需要惊喜,需要青涩而澎湃的冒险传奇。
就连他的名字她也觉得有趣。陈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韪。难道他生来就注定要经历什么大是大非?
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和痴迷。即使这痴迷中掺进了说不清来路的情欲。但是毫无疑问,她是一把材质优良的好琴;而他,是懂得用心领悟这琴中妙音的激情乐师。
那时她没有来得及细想,一首曲子把音拔到这样的高度,是否意味着,它即将成为绝响?
应酬已经让她忙得顾此失彼。这一日,她又要去附近的道观参加春游聚会。这一年一度的盛会热闹非凡,新朋旧友,觥筹交错,插科打诨,她的生活再也少不得这样的欢娱。临行之前,想到或许会有重要的客人来访,她叮嘱弟子兼贴身侍婢绿翘:“如果有客人来,告诉他我的去向。”
直到黄昏时分,鱼玄机带着浓浓酒意,尽兴而归。绿翘迎上前来小声地禀告:“陈乐师午后来访,我告诉他你去的道观,他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走了。”
鱼玄机一听,心下便觉不爽。往日陈韪来看她,若赶上她外出未归,他总是耐心地等她回来,今日何以一反常态?想着想着,疑心渐起。再看绿翘,便觉得这年方豆蔻的小妮子,神情中似乎有点异样。再细看,这丫头杏眼含春,双颊潮红,疑心便又更重了几分,不由得又妒又气。当年看她一个孤女,联想到自己年幼丧父,这才起了相惜之意。平日里半婢女半弟子,又何尝薄待过她?想不到这个小狐狸精渐谙人事,第一件事便来算计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鱼玄机越想越怒,酒意越发直涌上来。索性喝令绿翘关门闭户,拿她细细拷问。
想不到这丫头人小嘴巴硬,坚决矢口否认。
鱼玄机怒意更炽。想当年李亿负她而去,这陈韪身份低微,承她如此倾情厚待,竟也来朝三暮四。又想到那裴氏自恃出身名门,欺她是个没人撑腰的弱女子;而今眼前这个小小的使婢,也敢对她横加蔑视。这小狐狸精凭什么这样硬气?是的,她只有十三岁,而她,已经二十四岁。可是她的青春又丢在了哪里?她曾经那么委曲求全,赔尽了小心,世界却不曾赏给她半分怜悯!她恨死了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她恨死了这些人!
一时间心中的恨意仿佛狂风暴雨,手中的藤鞭没命地劈打出去。她要打打打,打死那个悍妇裴氏,打死这个欺她辱她的世界!
等她醒过神来,地下的婢女,早已没有了呼吸。
陈韪,陈韪,这个名字原来果真别有深意。因为他,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了杀人重罪。
鱼玄机呆了半晌,想想再无它法,只得趁着夜深人静,在房后的花架下面草草挖了个坑,把绿翘的尸体埋了进去。
之后有人问及绿翘,鱼玄机只说:“同别人走了。”问的人见她面有不悦,也不便深问。
转眼到了夏天,又有客人来访,鱼玄机留他们宴饮。酒足饭饱,两位客人到房后闲步纳凉,一时间下腹鼓胀,便在花架下小便。却见一大群绿头苍蝇聚集在花下的浮土上面,被哄走之后又嗡嗡嘤嘤地聚拢过来。浮土上又分明别无异物。联想起这观中的婢女无端失踪一事,客人心中起疑。其中一位客人的哥哥是京兆尹府中的衙役,闻听便来勘查,咸宜观婢女离奇失踪一案就此大白于天下。
所有人都惊诧于这个女人的凶狠,尤其,她还是一个读过诗书有些才华的女人。“才女”,这真的是一个温婉的词汇;然而温婉并非才华的本意。才华,它其实是一把尖利的刃,伤世伤己亦伤人。我想,如果鱼玄机只是个街巷间平平常常的女子,会不会因此而有一份凡俗而淡定的生存?因为凡俗,她至少能学会谦卑和容忍。她不写诗,不骄傲,不自负,不尖锐,可能也就不会积攒下这么多不由分说的恨。
在狱中,鱼玄机写下她今生的最后一首诗。我们惊讶地看见,那诗中居然有了久违的轻盈和亮色,有了明月和清风。
但是据说,虽然被京兆尹温璋判处斩刑,鱼玄机最终还是得朋友们营救出狱。此后她改名鱼又玄,隐居民间。像泛舟而去的西子,老死于江湖而不为人知。
哪一个结局更好?
又一道布满玄机的谜题。答案,只有她自己知晓。
(《文学界》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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