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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养过一只猫儿，雌性，通身墨黑。夏衍按猫的毛色定等级，依次为黄黑花白，所以他养黄猫。冰心不以为然，觉得恰好相反，所以她养白猫。黑猫两头不靠，虽非上品却也不落末流。至于周作人说黑猫不吉，那是他引西方人的见解，恐怕中国人连他在内，都不信的。我给猫儿起名黑客，因当时正迷着一部电影《黑客帝国》。巧的是片中也有黑猫出现，表示程序出了问题、危机即将来临。我迷的不是那只猫，而是一个叫崔妮蒂的女黑客，一袭黑色劲装，目光如电，清瘦矫健。猫儿颇类其风，眼神不怒自威，身手更是了得，适才还在脚边蜷缩酣睡，忽焉已在阁楼高高望你了。黑客有否猎杀老鼠，我没亲见，但自它君临鄙舍后，从此家中清平，非但鼠迹无觅，连蟑螂都难寻半只。 黑客爱看电视。看着全家吃罢晚饭，它必先行一步，蹲在大屏幕前，瞪着一双大眼等着开机。全家坐成半圆，它在圆心，背对着人，一条长尾摇来晃去，扰人视听。初时正襟危坐，似乎颇为认真；惜乎好景不长，很快瞌睡上脑，只见身体渐渐倒向一侧，就在将倒未倒之际，猛然一凛复原，不久又慢慢倒向另一侧……徐家的猫，比它专心得多，只一个火炉就全神地看，欣赏着、惊奇着，不舍得就此闭上了眼睡。徐志摩赞它就如一个诗人，在静观秋林的晚照。 老舍说得极是，猫实际上倔强得很，黑客尤甚。轻抚其背可以，但若搂它入怀，就会马上挣脱，为此不惜给你几条血痕。至于给它洗澡，那是想都别想。好在黑客从来不钻被窝。据说猫生腊月，不畏寒冷，难怪它不安于暖巢，而是随地即眠，蜷成一顶黑裘皮帽。丰子恺的猫会讨好来宾，往往在冷场时出面，顿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黑客没这雅好，只蜷在宾主间睡它的大觉。来客起身告辞，误认它作黑呢围巾，俯身去抓，猛听哇嗷一声大吼，围巾长出四腿飞蹿而去，把人骇得呆在当场，几秒钟才缓过来。 老舍还说，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的确有时很乖；但要不高兴起来，谁都不听。我以为猫的乖与不乖，是因人而异的。母亲不喜它，它谨小慎微、敬而远之；我戏弄它，它横须张目、爪牙以对；父亲喂养它，它俯首贴耳、亦步亦趋。黑客能辨出父亲的脚步声，竖耳听得略亲，便似神明附体，三窜两纵去到门口相迎。对它察颜观色、趋利避害的智能，父亲洋洋得意，母亲和我只有啧啧称奇。 但也有翻脸的时候。一次父亲外出晚归，忘了准备猫食。黑客缠着父亲双脚讨吃，父亲不耐烦，就取绳子将它栓在桌边。黑客跳踉咆哮了大半个小时，直折腾到精疲力竭都没挣脱，等父亲把绳子一松，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次日下午，父亲特地盛了几条大梅子鱼，让腥味漫了一屋子，都不见它现身。我们担心起来，站高趴低搜遍全家每个角落，俱无所获。两个星期过去，一天傍晚，全家正闷闷地吃饭，我的筷子不慎坠地，俯身去拾，见黑客正用一双大眼瞪着我呢！这下大家都欢腾起来了。父亲脸上阴云尽扫，挟了一大块红烧肉递到它的嘴边。见黑客若无其事的吃相，我猜它的回来，是将怨恨压制下去的结果，不像季羡林的那只，对得罪过它的人永世不忘。我极想得知黑客这十几天究竟去了哪里、如何生存，只恨它不会说话。梁实秋说过，猫不会说话似乎是一大缺陷。似乎二字，可以删去。 不久，黑客发情，愈发留意门外动静。显然，门外有公猫出没。我怕黑客吃亏，有意效钱钟书执杖保驾，只是未等公猫现身，早已呵欠连天，上床睡觉去了。老舍说，猫一恋爱，就闹得人不能安睡。鲁迅定被作得苦了，不但难眠，更是无法写作，因而生恨。老舍又说，当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你就不会恨它了。鲁迅此恨入骨，必定不会参观猫的生产。黑客叫春我没听见，自然无从恨起；黑客怀孕却是好事，岂止不恨而已。眼看它的肚腹渐大，行动也渐迟缓，开始安于那个暖巢，我们猜它会生几胎，议来论去没有结果，只等分娩揭晓谜底。 但是情形变得不妙。一天深夜，黑客发出难听的哇嗷声，开灯一看，它吐出了几团秽物。次日愈发萎顿，像郑振铎兄妹的花猫一般久久躺卧，不肯进食，原本锃亮的皮毛也污涩了。特别是躺姿，从一贯的蜷曲变成直挺挺的横躺，一摸身子，硬硬的像尸体。 再过一日，黑客双目紧闭，已无力叫唤。我人在上班，心却在家里，又不敢打电话去问。勉强捱到五点，匆匆赶回。消息与郑振铎回家得到的一样，黑客中午死去，父亲已将它埋在附近公园的一棵树下，点了三柱返魂香。我心中酸辛，更有一种异感，感觉黑客就像上次那样失踪了，不定什么时候，它还会用一双大眼瞪着我呢。 照梁实秋的算法，猫的一岁折合人的五岁。黑客活了三年多，相当于人十七八岁，正是青春妙龄。季羡林认为猫能知大限，届时不添别人麻烦，独自安然赴死，值得人类学习。看来依他之见，仿生岂止于科学，更须推广于人文。可怜我家黑客，脑中未及出现死的预示，就连一步也走不动了。《黑客帝国》公映了大结局，那个叫崔妮蒂的女黑客也死得很惨。我原以为黑客难产而死，直到母亲告诉我真正的原因。那晚父亲回家，进门一脚踩上个软软的东西，跟着是哇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黑客死于因身孕而迟钝的身体，死于对父亲的殷勤迎候，死于它墨黑的毛色和父亲昏花的视力。 我爱猫，虽不至于爱到像丰子恺那样将猫顶在头上，但也是很爱的了。我还从黑客的身上，猜到了文人大多爱猫的原因。猫喜欢热闹，也喜欢孤独。猫需要被豢养，也需要去捕猎。猫可以亲昵甚至献媚，也可以疏远甚至离别。总之，猫接近人，但又随时能离开人。猫有猫的世界，在它自己的世界里，从没有好与不好、对或不对，只有愿与不愿。所以猫既能爱、又能恨，既能当家奴、又能做浪子，既能当别人的宾、又能做自己的主。这就是自由，文人欲得却难得的自由。因此，与其说“猫通人性”，倒不如说“人通猫性”更确实。我还觉得猫的叫声，屡屡挠中文人痒处，因为妙悟，正是文人欲得却难得的境界。 家有猫儿在，教人爱复怜。 神形藏喜怒，行止现柔坚。 密密方为友，遥遥忽作仙。 一生称妙悟，原性是天然。 来源：松江报 文艺副刊 2018年02月06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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