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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再良教授书评:求真伤寒读康平

 淡然慈悲 2018-02-08

邢斌按:张再良教授是我大学时代金匮课程的任课老师。张老师是学问中人,治学视野较宽,涉猎广泛,求真务实,他虽长期执教金匮,但反对中医学科分科过细,提倡打通金匮、伤寒、温病,主张伤寒出血热,提出六经九分法、热病四分法。张老师著述颇丰,其中《伤寒卒病新解》一书对古之“伤寒”究竟相当于现代何种疾病进行了深入探讨,意义很大。

拙著《伤寒论求真(上)》出版后,即请张老师指正,并希望他能写几句评论。不意二个月后竟收到张老师五千多字的书评,使我深受鼓舞!

求真伤寒读康平

——读邢斌的《伤寒论求真(上)》

上海中医药大学张再良

接读邢斌医师的《伤寒论求真(上)》,竟数日不能释手。一个非《伤寒论》研究专业的人士,有这样的作品面世,真让人感慨万端。

《伤寒论》的话题太大,《伤寒论》的研究太难,从版本切入是惯常的路径之一。《伤寒论求真(上)》选择从康平本打开话题,该书的副标题是:“基于康平本的全新探解”。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欲求《伤寒论》之真,不能不读康平本。作者把康平本作为一个基本立场,对《伤寒论》做出了不同寻常的探讨和理解。以往,我们的目光习惯于停留在宋定本上,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基于宋定本”的,对康平本也就不会给予足够的重视。现在当我们扩展视野,将康平本和宋定本二者对照,就容易发现问题。其实方法简单,比较而已。当然在背后支撑着的是足够的学养,因而作者能够从版本轻松进到临床,论述别开生面。

读罢《伤寒论求真(上)》,掩卷沉思,整理一下被搅动的思绪,从以下三个方面谈点肤浅的体会,请大家指教。

1、关于《伤寒论》的求真与“古书通例”

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约定俗成、似是而非的概念,一般不再深入思考《伤寒论》真伪的问题。一旦进入到原文的阅读之中,云里雾里,不辨方向,只能依靠专家导航。实际上专家也各说其是,未必心中明了。今天要想搞清楚《伤寒论》的问题,可能还是应该回到事物的本源,即当我们阅读一本书,想要充分理解它时,就必须审视这本书撰写的时代背景,以及这本书的形成过程。

不错,《伤寒论》是一本古书,“古书的形成是一个动态的、‘长时段’演变的过程。”邢斌医师如是说,“不明此中道理,而欲求‘一致’‘圆通’的解释,牵强附会就必不能免!可以说一千多年的《伤寒论》研究史中充斥了牵强附会的东西……明白了‘古书通例’后,很多研究《伤寒论》的论著从此不需要再看了。”读不懂《伤寒论》,我们都会自责水平不够,其实,事情还有另一面,如果文本自身出了问题呢?

《古书通例》,为余嘉锡所著。书中“辨附益第四”的论述,为了方便,这里不妨再引用一下:“古人作文,既不自署姓名,又不以后人之词杂入前人著述为嫌……复因竹简繁重,撰述不多,后师所作,即附先师以行。不似后世人人有集,敝帚自享,以为千金,唯恐人之盗句也。故凡其生平公牍之文,弟子记录之稿,皆聚而编之。”我注意到邢斌医师在书中对《古书通例》用的是引号,也许主要指上述的道理,感兴趣的可以进一步翻看原著,余嘉锡还有《目录学发微》。余嘉锡的论述并不是针对《伤寒论》的,但是我们对《伤寒论》的阅读和理解,却不能例外。

邢斌医师强调的“古书通例”,值得我们重视。这是常常容易被人忽略的阅读和理解古书的必要前提。按照“古书通例”来看《伤寒论》,可以质疑的地方就多了,我们的思想会复杂起来。如《伤寒论》也许就不一定是张仲景个人的撰著了,进而对序文都会产生怀疑,这简直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问题。邢斌医师在书中有“原始作者”和“后期作者”、“原始文本”和“后期文本”的提法。对于张仲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等的说法,我们不妨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进行理解了。

《伤寒论》在流传中不光是原来文字发生讹脱衍倒,过去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宋定本的版本、校勘等问题。根据“古书通例”看问题,视野就大了,应该考虑到原来的文本被窜改、补充、调整的可能,可以设想文字的内容也会像滚雪球似的,一路上不断被添加。这样,文本的变化尺度很大,以至于最后原貌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在雕版印刷出现和推广以后,这方面的问题相对改善,原著和后人添加的部分相对容易标识清楚,一般不再混杂。原文和注文也分开,如果增加的内容过多,干脆就叫做重订或增广,如《注解伤寒论》《重订通俗伤寒论》等。很明显宋前宋后,《伤寒论》的流传完全不同,根本的原因主要和书籍的传播方式有关。

如果我们不懂古书流传中的通则,以为既定的古书文本不容置疑,显然就容易出问题。有学养功力的人,能够读出感觉,作出区别,看出问题,如民国时期的陆渊雷等,他们并不一定看到过康平本,但先见之明,你不得不服。这种推理判断的工作,并非人人都能胜任。这方面不禁想到了杨绍伊的《伊尹汤液经》,他指出了《伤寒论》的文字内容由汤液经文、仲景论广、仲景遗论三个部分组成,基本符合“古书通例”的精神。理性判断,是大脑的复杂劳动,需要知识的积累和长久的训练。阅读和研究《伤寒论》,面对的是文本,文本的真伪不辨,你搞了半天,对象错了,是否一切白搭?所以“古书通例”的重要,不言而喻。

关于《伤寒论》文本的求真,邢斌医师强调:“即便有超人的智慧,而欲彻底读懂《伤寒论》,依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康平本虽最近古貌,但它仍然只是《伤寒论》成书过程中的一个中间环节,因此其‘原文’中还是会有各种‘附益’存在。所以,若无更古的本子出现,某些疑难条文依旧无法读懂,对此只能存疑,不必妄解。”由此,我想到这句话:先立其大,则小不能夺。“古书通例”是一个大原则、大前提,《伤寒论》是古书,所以对于《伤寒论》的求真,要有足够的耐心,不可能一蹴而就。除了“沉潜往复,从容含玩”,还要“谨守阙疑,触处求解。”这是我们必须具备的科学态度。所谓求真,说到底也只是相对而言。当然,作为理想追求,不可放弃,知其不可而为之。执着的理念,将直接指导和影响着我们的日常行为。

2、关于《伤寒论》的康平本和宋定本

康平本按照时间推算,早于宋定本,就有可能更加接近《伤寒论》的原貌。它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原文的书写格式上,有顶格和低一格、低二格的不同(邢斌医师在书中分别用原文、准原文、追文表述),另外有旁注和嵌注。以此为线索,可以让人注意区别原文和后人添加增益的部分。宋定本没有这样的区别,我们读起来就是一个平面的感觉。而康平本给读者以事物的立体感,据此我们得以进一步仔细体会文字在沿革过程中产生的层次感。

我对康平本没有研究,相信一展开也是个不小的课题。这里引用邢斌医师的叙述,康平本是日本后冷泉天皇康平三年(1060年)侍医丹波雅忠据家传抄本而抄写的本子。此后,贞和二年(1346年)由医家和气朝臣嗣成重加抄录。1936年,大塚敬节从川越利根川尚方氏遗藏中得到此本,次年印行。后叶橘泉从大塚敬节处得到该本,于1947年印刷发行。康平本在整体格局上,没有宋定本开首的弁脉、平脉和伤寒例,也没有最后的可与不可。主要部分的六经病证原文,文字大体接近宋定本,仅书写格式有异。当然,继续想下去问题还是不少,如为什么二个版本文字竟然如此接近?康平本从康平到贞和有三百年,从贞和到昭和又有六百年,为什么几乎没有发生变化?当时也都是手抄。或者再往前推,康平本的前身是什么呢?关于它的来龙去脉,有待于我们了解的很多。

我找出手头曾经留存的康平本(日本津村顺天堂1984年印行的《康平伤寒论》),按照邢斌的表述做一粗略统计(包括痉湿暍):原文166(41%)、准原文96(24%)、追文141(35%)。在这样的三个层次中,准原文和追文的数量相当,不可小看。康平本提醒我们必须注意什么?看了康平本你是否有了一点庖丁解牛、目牛无全的感觉?就像看清了牛的骨架、肌肉以及皮下脂肪、赘肉一样,从历史流变的角度来解析一本经典文献,道理是一样的。学习《伤寒论》,参考康平本,有助于了解哪些原文是最为紧要的,哪些原文可以忽略放过。当然,对照康平本和宋定本,也可以看出宋人对《伤寒论》的校订也是下了功夫的,宋定本更加趋向于完整的体系。说康平本重要,并不是要否定宋定本的价值。

那么,如果追问下去,康平本不能解决的有什么问题吗?《伤寒论》的文字记载是临床实录,传到今天脱漏已多。即便保存完好,作为具体疾病当时的临证记载也不可能全面,更何况后世掺杂进来很多其他的因素。如何由文字回归到临床,对事物作出判断,这需要开动脑筋,文本自身无法直接回答。所以文字的求真,最终要走到临床的求真,才有意义。临床求真有二个方向,一个是汉末魏晋的伤寒,在当时的临床实际中究竟是什么?另一个是在今天的临床实际中,《伤寒论》的理法方药应该怎么运用?一个是古,一个是今,方向和层次不同,但有内在的联系。如果能够深刻理解古,将有助于把握今,古今相得益彰。

我赞同邢斌医师在书中所说的观点:“在中医学里,临床事实为本,各种理论学说为标。没有临床事实支撑,一切理论学说不过是浮云。”“我们读古书的目的,不是为了那表层的理论,而是为了探求理论深处的事实真相。”“求真意,是在明了古人原意基础上,循名责实,探求临床本质。”基于临床思考问题,就是要在古医书中找到理论背后的临床事实。我们应该注意到,《伤寒论》和后来金元明清时期的医著不同,理论发挥不多,而偏重于临床证治的实描。

3、关于《伤寒论》的解读和应用

《伤寒论》的难读,邢斌医师在书中有自己的切身体会:“大学期间开始读《伤寒论》,下过一定的功夫,浏览过很多名家注解,但是应该说很多条文仍是看不懂的……毕业后,几度想重新研读《伤寒论》,结果总是半途而废。原因很简单,第一是读不懂的地方,依然读不懂,那些疑难条文,翻遍名家注解,觉得没有一人是不牵强附会的。”邢斌医师感叹:“《伤寒论》颇不易读,所以半途而废、读不下去者比比皆是;即便对《伤寒论》下了很大苦功,熟读能诵,乃至撰述专著者,其能真正解决一些该书疑难问题,而不是附会曲说的,确乎少之又少。”

《伤寒论》为什么难读?可能在于我们一直把它当作理论性的书籍看待,这样一来产生的问题就多。过去的注本大多是从理论上阐释原文,这样的解说并没有一个客观的评价标准,所以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以至于读者最后无所适从,完全没有了方向。所以,要透彻理解和把握住一件事情,必须注意这件事情的方向和位置。这方面如果让我补充的话,文本充其量只是一个方面,最终无法回避的是临床实际。伤寒到底是什么?也许这是一个无法考证的问题,但是可以思想,可以假说,或许通过讨论可以达成共识,这是否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呢?

邢斌医师提出,对文本,要求真文,明真义;对医理,应求原意,求真意。我想,一般的人学习《伤寒论》,不作为研究,至少应该知道有康平本这么一回事,知道和不知道,完全不一样。再退一步,作为中医的临床医生,读不读《伤寒论》,也是不一样的。也许不读或者读不懂《伤寒论》的人,也会用点经方。因为方药的运用作为临床具体的技巧和经验,和对《伤寒论》的整体解读并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如果能够整体上读懂《伤寒论》,一定会大大提升你在临证中遣方用药的能力。

那么,读解《伤寒论》和临床运用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伤寒论求真》的目的还是在用。我们不妨来看一下,邢斌医师在书中花了大量的笔墨分析原文,叙述了自己对常用方证的理解与思考,对原文的探解,有校读、探讨、运用,重点在提出符合逻辑、符合临床的观点。如书中指出:“桂枝汤不是单一的发汗剂,也不是单一的补益剂。恰恰是认为桂枝汤既能扶正、又能祛邪的观点,看似骑墙、折中,却最为客观、公允和准确。”“无论是推理还是实践,桂枝汤应该都可以成为太阳病表证的通治方。”“桂枝既能发散风寒,又能补益,平冲降逆不过是对症之说,究其实则温补纳气之功也。”书中对五苓散的理解,提出了“水壅津亏并见证”的看法,指出了津液的损失和输布失常二者相兼,即体内水液的整体不足和局部停滞同时存在,指出现今五苓散和苓桂朮甘汤用于杂病,就多见口不渴,而不是口渴。另外,对于小柴胡汤、泻心汤、大小青龙汤等,都有独到的见解。在对原文的分析议论中,邢斌医师指出:方证的范围广,边界不清楚,中医辨证不是绝对的、纯粹的,而是有多种可能性的。证的方位确定有相当的活动余地,并不精细准确。邢斌医师介绍自己的经验及看法,并不刻意追求理论上的完美,说不清楚的地方存疑待考,绝不强作解人。这方面的内容无法枚举,感兴趣的读者请翻看原书。

改变立场想问题,换个角度看事情,会产生移步换景的感觉,所以墨守成规者不容易找到出路。当然,大多数人对新的事物有一个逐渐接受的过程,一开始会不习惯,甚至会抵触,这也不奇怪。学术上不存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学问应该允许并且要大力提倡不同意见。求真就要讲真话,真话不一定都对。但是为了得到或者接近正确,首先必须真。读《伤寒论求真(上)》,始终能够感受到的是这个“真”字。邢斌医师行文直抒胸臆,毫不虚伪,文字朴素,思想透彻,正因为书中贯穿了这个“真”,所以让人读起来一点不累也不烦。

邢斌医师是中医的思想者,是乐观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不倦的实践者。邢斌医师在博览群书、勤于临证的基础上,思索求真,永不满足于知道是什么,总是好奇地想了解事物的为什么。这导致他对前人的一切敢于质疑,这种勇气的背后还有执着的信念。邢斌医师曾经主编过《中医思想者》,当今中医研究者过多,而思想者太少。中医当下欠缺的是质疑精神,没有质疑,就没有动力,何来活力?

读邢斌医师的书,喜欢接触书中不时冒出来的、将来有燎原之势的思想火花。相信凡是已经读完《伤寒论求真(上)》的,都会热切地期盼该书下册的早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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