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是指眼睛看到的形象和形式(在艺术研究中必须要区分形象和形式)。图像学研究的前提,是认为形象和形式是有含义的,而且是两种:一个是What,就是画中形象是何人?何物?何事?表达何种概念?这个就是Iconography。另一个是Why,就是画家为什么要画这些东西?这个就是Iconology。
比如齐白石画桃子,表达长寿的概念,这个就是Iconography。他为什么在某时某地画这个桃子?他某时某地画这个桃子,除了表达长寿概念之外,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这个就是Iconology。 01 齐白石的《双寿图》,把含义直接写画面上了。 在中国大陆,Iconography被译为图像志,Iconology被译为图像学。这两个外文词还有很多译法,其中一种是将Iconology译为“图像解释学”,似乎能更为确切地传达出原文的含意,因为潘诺夫斯基自己就说过希望能建立一种“作为解释科学的艺术史”(艺术史基本概念,1924)。
图像研究的难点,是它既研究通用概念表达,也研究因时因地因人而产生的特殊含义。如桃子是一种水果,通用概念是表达长寿,但画家为啥把这幅画在某时某地送给某人呢?这就牵扯到很多史实,想把这事弄明白,所需知识会远远超出艺术范围。 02 齐白石:荷花,1948年,103x34cm,北京市文物公司藏。已写明画给德邻先生和德洁夫人(李宗仁及夫人?),为什么这时候给他们画?与当时政治局势有无关系?想弄明白这些,就要了解当时的情况。 瓦尔堡(Aby Warburg,1866-1929)的贡献是将19世纪的实证艺术史改造成文化史。他并不关心传统艺术史所关注的鉴定及断代等问题,而是根据各种占星术、神秘主义、服饰考、档案、契约、书信等材料,以及各种不被视为经典作品或严肃作品的图像,从神话、科学史、诗学、历史、社会生活与政治生活等知识背景出发,对艺术作品的意义进行解释。所以本雅明说“瓦尔堡学派是一门能够在学术边界来去自由的新形态艺术史”。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西方出现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研究方法,分两派:一派研究形式,是李格尔(Alois Riegl,1858-1905)、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1864-1945)一直到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1904-2007)。另一派研究内容,是瓦尔堡、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1909-2001)一直到米歇尔(W. J. T. Mitchell,1942-)。其中,潘诺夫斯基的图像解释学,是经典成果之一。
图像学的研究对象,一定要意义隐晦,如果意义很直接,像中国文人画家那样,在画上直接写字(意义),就用不着图像学了。隐晦的另一个意思,是图像的意义不能是图像本身,如画上是竹子,但意义一定不能也是竹子,而是竹子所象征的事物——清高之类。潘诺夫斯基在《早期荷兰绘画》中研究的,就是“隐藏的象征”(disguised symbolism),所以,他对《阿尔诺芬尼夫妇像》(Wedding of Amolfini,1434)进行了如下解读: 03 Jan van Eyck:The Arnolfini Wedding,1434,oil on panel,82x59.5cm,National Gallery。 只点燃一根蜡烛的吊灯代表上帝的监看;赤脚代表宗教虔诚,两双拖鞋,男外女内,代表男主外女主内。墙上的念珠和扫帚,表达心灵和空间的清净;前方的小狗,代表婚姻的忠诚;等等。 04 《阿尔诺芬尼夫妇像》人物背后墙上的镜子,反射出作者在作画。 05《阿尔诺芬尼夫妇像》人物脚前的小狗。 除了象征(symbolicimage),潘诺夫斯基还有个“拟人像”(personification)概念,指的是以“拟人”方式表达那些并无形色的概念,如爱、贪婪、忧郁、幸福、慷慨、勇敢……等,有时候还要增加有象征意义的配件(attributes)以助辨识。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德拉克罗瓦《自由领导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1830)中左手持枪、右手举三色旗的半裸女人,她显然不是真实战场上的女战士,而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拟人像。 06 Eugène Delacroix: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1830,oil on canvas,260x325cm,Louvre Museum。 其实,拟人像在中国极其多见,因为中国艺术就是表达概念的。诸葛亮是智慧拟人像,他手里的鹅毛大扇就是配件。李逵是鲁莽拟人像,他手里的板斧也是配件。 07 钟馗,是捉鬼除妖的拟人像。这是全显光画的《钟馗》局部。 1955年时,潘诺夫斯基将图像学研究分为三个层次:描述,分析,解释。见下表:
表格里这些名词不算好懂,看看潘诺夫斯基自己的研究,更容易弄清他说的到底是啥。 他研究了丢勒的版画《忧郁》。这幅画上有两种图像,一个是愁眉苦脸的女人,一个是女人周围一大堆杂物,如草冠,翅膀,狗,梯子,天平,油灯,沙漏,球体,刨子,锯子,钉子,蝙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女人,即“事实主题”;但这个女人的表情和动作,受心理和情感支配,不是纯粹物理事实,因此是“表现性主题”。两种主题合在一起就是第一主题或自然主题。认识这些东西,有一般生活经验就可以了。这个工作不是形式分析,也不是图像学分析,一般称为前图像学描述。 08 Albrecht Dürer:Melencolia I,1514,Print,23.9x18.7cm,National Gallery of Victria,Melbourne。
如果生活经验不足,或者画家笔下的东西不清晰,完成前图像学描述也会遇到困难,比如不认识花鸟画中某种植物,或不认识肖像画中某个名人。但这可以查找资料解决,算不得什么难事。
但仅凭生活经验观看作品是不够的,因为作品中的事物与实际生活中的事物不一样。在实际生活中,苹果就是苹果,但画中的苹果可能与亚当夏娃有关,这就不是苹果,而成宗教象征物了。若想把这层关系弄明白,就要进入图像学第二步,即分析阶段,也就是常说的图像志(Iconography)阶段,这个阶段是研究第二主题或传习性主题。所谓传习性,是说这个主题是流传有序而不是凭空出现的,只有知道曾经是怎样的,才能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比如伊甸园中的苹果,圣经出现时就有了,想了解画中苹果的这层含义,就要知道圣经是怎么回事,这就要熟悉那些与研究对象有关的历史文献。 09 格里高尔·瑞斯奇(Gregor Reisch)是一位早期文艺复兴时期德国学者,这是1503年出版的他的《玛格丽塔哲学》,这本书为学生们提供综合的人文学科知识,包括辩证法、修辞学、算术、音乐、几何、天文学、物理学、自然史和生理学。这是书中表示忧郁的拟人像,其中钱袋和读书两个环节与丢勒作品相似。 潘诺夫斯基研究丢勒版画,是因为他对文艺复兴文献极其熟悉。他指出画中女人是忧郁拟人像——表达忧郁概念的人像,画中其他物品,是忧郁的配件。他的根据是文艺复兴时期流行人格四气质说,忧郁正是其中一种。另外,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图像谱中有忧郁拟人像,与丢勒作品很接近,也有“肤色幽暗”、“坐在石头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撑住下巴”、“紧束的钱包”、“书”等特征。除了这个判断,老潘还提出这幅画不但是忧郁拟人像,还是几何学拟人像——画面上人物后方出现的四灵魔术方阵和一个多面体,象征着几何学的清晰和复杂。 10 Melencolia I,detail(magic square),1514。这是由阿拉伯数字1-16组成的矩阵,不论横、直、斜角相加都等于34,。最下边中间两格数字正是这幅画的创作年代1514年。 怎么还有几何学掺和进来?这是因为文艺复兴那时候,人们认为几何学是所有哲学和科学的基础,丢勒本人还写过一本《几何学探究》,他作画也常常使用几何方法。可忧郁与几何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弄清这些问题,就要进入图像学第三个阶段——图像解释学(Iconology)。
丢勒的忧郁不是传统的心理疾病的忧郁,而是艺术家的自我表白。因为他这时候正陷入中年危机,一方面亲人离丧,另一方面在纽伦堡未受到社会重视,他对自己的艺术创作进行反省,创造出这个表现科学研究原型(几何学)拟人像,把传统的忧郁转化为艺术家的忧郁——对工具的热爱,对几何学的热情,有很高才能,但无法随心所欲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只能任那么多的工具散落一地。 11 Durer:face transforms,1528。 这是丢勒研究人脸部造型的习作,使用几何方式。 到这里,我们已能知道潘诺夫斯基的方法,是描述→分析→解释。在描述阶段,凭借一般生活经验就可以了;在分析阶段,要掌握某种艺术类型的一般知识;在解释阶段,要超越图像含义,把图像理解为实际社会生活的记录,要具备与研究对象有关的广泛历史文化知识。这种研究方法与符号学很相似,所以有当代学者认为图像学是符号学的一部分。
显然,这样的研究方法有好处也有弊端。好处是在证据充分的前提下,能发现作品中潜在含义。可弊端就不止一条,如,图像生产不会像工业产品那样服从规则,不是所有图像都按照画谱生产的,因此有些图像的意义未必能有据可查。再有,就是有些图像可能只是图像,没什么象征意义,就像弗洛伊德说的“有时候梦境中的一支烟斗,就只是一支烟斗”,而不是一切烟斗都是阳具或性爱的隐蔽象征。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人在画上写字的方法简直太聪明了,直接写上竹子有什么意义,梅花有什么意义,就算整个傻子来也能看出来。还有从观赏角度看,所谓意义没那么重要,大部分观者是为获得审美享受而来,对意义不会那么关心。 12 金农《牵马图》,画上是马其实不是为画马,是为表达怀才不遇,所以在画上题诗:龙池三浴岁骎骎,空抱驰驱报主心。牵向朱门问高价,何人一顾值千斤。这意思很迂腐,涉及世界观问题,如果研究,就会涉及到很大的范围了。 以上是我以偷工减料方式介绍的图像学方法。我非图像学专家,只是有感专家们讲的图像学不太好懂,所以在这里为我的学生们普及下常识。事实上,当代图像学研究早已超越潘诺夫斯基范围,进入更广阔的领域,已形成图像学、视觉文化研究和图像科学这三个研究方向,其中图像学与艺术史关联较多,视觉文化研究与社会学关联较多,图像科学与信息学或传播学关联较多。从研究前景看,年轻一代如果能看得远些,不被中国特有的傻瓜式美术教育所误,在未来还是大有可为的。over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