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记着,脸不是人的脸面,谁有粉都往脸上搽。看一个人是不是真干净,看他的鞋就行了。” 起初,经由文友张爱玲(笔名艾苓)的文章,我认识了她的母亲。读着她转引母亲的家常话,我深受启发。她笔下的家事,或源于母亲的回忆,明显厚重。只是,她从来没有提及母亲的名字,也许觉得没有必要吧。 在记述当年父母结婚登记时,张爱玲写道:“那是母亲的名字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使用,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后来就成了‘富春家里的’,等大哥出生后,就变成‘来顺他娘’了。” 2013年以来,张爱玲母亲的名字——姜淑梅,不断被读者传诵。 处女作《穷时候》在《读库1302》刊发后,好评如潮,为姜淑梅赢得了许多“姜丝”。 姜淑梅笔耕不辍,作品足迹遍布全国报刊,个人文集一年一本接连出版,吸引海内外各类媒体聚焦…… 《中国老年》2016年6月上半月版封面人物 如果没有那场灾难,也许姜淑梅的生活状态是这样的:老两口在一块儿,给儿女做个饭,没事儿一起拉呱,一起养个花种个草什么的。 但是,一场车祸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姜淑梅有六个儿女,随着孩子先后成家立业,她思乡心切。 1996年9月,她和丈夫回山东老家,在秦皇岛出了车祸,老伴儿不幸去世。 那一年,她虚岁六十。 此后,姜淑梅的精气神儿似乎被抽走了。 她让大女儿张爱玲买了几斤毛线,睡不着就织毛活儿,不长时间就织了两条毛裤一件坎肩。 张爱玲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母亲的身体迟早要熬坏的,为了使悲伤与绝望中的母亲转移注意力,便提出让她识字。 姜淑梅生逢乱世,和大多数人一样,很难有学习的机会,在六十岁之前,她一直是大字不识几个。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姜淑梅开始了自己的识字之旅。 女儿、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成了她的老师,牌匾、广告、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她识字的教材。 为了方便记忆,她想了不少办法。 开始的时候,“俺自己编快板,俺说女儿写。自己编的快板自己知道它们的读音,俺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就念熟了。” 后来,她向邻居学唱歌,还自己编歌词,不会写就让外孙女记录下来,然后就唱。 这种识字的方法,其实也是一种创作。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学,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姜淑梅坚持不懈,识字越来越多。 几个月以后,她就能读幼儿故事了,她说:“有些字不认识,一顺就顺下来了。” 然而,姜淑梅的学习总被各种事情打断。 张爱玲说:“没有了爹,娘就把自己变成一块大补丁,哪家的生活出现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时补到那里:表弟开小吃店人手少,她听说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帮着带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过去照顾二嫂照顾那个家;大家都忙的时候,她同时带着外孙女和重孙子……” 张爱玲建议她活出自己,喜欢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姜淑梅开始看书、唱歌、学电子琴…… 2013年,姜淑梅在弹电子琴 姜淑梅阅历丰富,历经战乱、饥荒、闯东北等,一张嘴就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听多了母亲的故事,张爱玲鼓励她学习写作,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 起初,她对此毫无信心,连连摇头。 2012年6月,在学会几首新歌、学会用电子琴弹《苏武牧羊》之后,七十五岁的姜淑梅有了自信,对张爱玲说:“俺要跟你学写作,写不好,你就当素材。” 第一天写了几行字,她连连摇头:“手不好使了,连一道儿都画不直,像锯齿。” 张爱玲说:“谁开始写字都这样,慢慢来。” 十天以后,她开始惊喜:“做梦也想不到,俺会写这么多字。” 姜淑梅将自己正在学习写作的事告诉家人后,刚开始大家并不看好她。 得知此消息,平时不苟言笑的三哥哈哈大笑。 二女儿借用赵本山小品里的一句台词说:“赶紧写吧,东边茅楼儿没纸了!” 她认为他们太瞧不起人,自己一定能行,就暗下决心学好写作。 姜淑梅最初写的两个故事都很传奇,是她听来的,写了好些天。 张爱玲指导她:“要写就写自己的故事,你的经历就很传奇。你要想象着对面坐着一个人,从来没听过你的故事,你要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并建议她先写闯东北的事,一件事写一篇。 她的悟性很好,随后写得很顺利。 她写一篇,张爱玲帮她录入一篇,贴到自己的博客上,注明作者。 作家朋友都说好。 也有不合格的,几件事塞到一篇文章里,张爱玲让她重写,她呵呵笑:“这老师还挺严格呢。” 女儿也笑:“对学生必须这样。” “刚开始时,俺还得要姑娘督促,几张纸、一支笔、一块橡皮,写写擦擦,就把写作当成玩儿,只当消磨时间了。后来写着写着找到了乐趣,就爱上了写作。没写作之前感觉天可长了,写作以后开始忙了,感觉天短了。” 姜淑梅喜欢在凌晨三四点写作,她说休息了一夜,眼睛好使,脑袋清亮,什么都能想起来。 只要有纸笔、台灯,家里能写字的地方都是她的书房。 张爱玲说:“平时老太太就住在我家,家里的条件有限,但我娘在哪儿都能写。她跟我儿子住一个屋,起初儿子不在家,她就在卧室里写;后来儿子放寒假回来,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她就拿着小台灯,趴在客厅茶几上写;后来家里来客人,客厅也占上了,老太太就带着小台灯去厨房写。” 姜淑梅说:“把一生一世的事儿写在纸上,真是太高兴了。” 不过,在写“挨饿那两年”的时候,回忆起那段苦痛的饥荒日子,她写着写着就会心里难受,写了好几天就是写不下去。 张爱玲劝她:“你写吧,写出来就放下了。” 她继续提笔,用简单质朴而又生动传神的语言,记录那些密封在心里的往事。 她说:“俺一门心思想着写作,过去的很多事一点点都想起来了。俺只想写过去俺经历的事,现在有好多大作家,她们写现在的事比俺写得好。” 2012年,姜淑梅在写作 写是对写的奖赏。 姜淑梅的文章,引发了读者热烈的反应。 有人自己朗读,用手机录下来,将其做成有声书,给母亲听。 也有人受到启发,准备教母亲识字,或者整理父亲的口述历史。 转引部分读者的评论: “有阅历,有毅力,有力量。一字一句,全是鲜活的生活。每一个字都‘钉’在纸上,戳到人心里。” “从挨饿到卖碱,让人看到作者不甘认命、心存希望的挣扎与奋斗。突然想认识一下这位老阿姨呢,也听听她讲别的时候。” “老太太的文字浅白平实,娓娓道来,就像母亲在述说她的陈年旧事一样,却读得我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有伟大之处。” “我很讨厌老师整天让小学生抄写背诵那些所谓的‘好词好句’,《穷时候》正好可以作范文,让四年级的儿子明白,好文章可以一个成语都没有。” 的确,借用姜淑梅教育女儿的话,她的文字并未涂脂抹粉,却会让许多作家汗颜。 转引几段: 早些年,俺那儿去个生人,都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没人。”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集上的大公鸡和干榆树皮一个价,都是八角钱一斤,都买榆树皮,没谁买大公鸡。买鸡损失大,骨头和鸡毛都不能吃,榆树皮是干的,可以多吃几天。 大儿子比二儿子大六岁,因为在山东挨饿,俺四年没来月经。到东北吃饱了,三个月就来了月经,有了二儿子。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儿。 1999年3月1日,姜淑梅在女儿的书上题词 “俺最骄傲的事,就是俺有一个好老师,她温柔、善良、孝顺,没有她,俺啥都写不出来。”谈到张爱玲,姜淑梅的爱意溢于言表,“历史上都是妈妈培养孩子,没有哪个孩子培养妈妈的,俺们是第一对,也是唯一的一对。前三十年,俺培养了她,后来就是她培养了俺。俺是全绥化最幸福的老太太。” “我娘今年七十七岁了。一个老人能一直坚持学习,靠的是什么?是她不屈不挠的精气神儿。年轻时闯东北她就不服输,到老了坚韧的生命力还在。”张爱玲说,“我娘是最让我骄傲的学生。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有她那股劲儿,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在《我的学生姜淑梅》一文中,张爱玲说: 1998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我请娘在我的书上签名留念,她说:“俺得想好了练好了再写。”她想好了两句话,让我一笔一画写在纸上,她一笔一画地照着练,练了一整天。那两句话是:“本是乌鸦娘,抱出金凤凰。根是苦菜花,发出甘蔗芽。”在所有签字中,娘写的字最认真,有着儿童学字般的整齐。我有些惭愧,知道自己不是凤凰,是喜欢鸣唱的鸟,在朝她希望的方向飞。 姜淑梅同学年轻时的容颜我没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一头白发,目光清澈,喜欢穿白裤红衫或绿衫。历经沧桑后,她还保留了那么多的善意、激情和好奇心。她跟人讲:“跟着作家学写作,这才叫‘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神婆子会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导师,跟她学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 娘是女儿的成长做人之师,女儿是娘的识字作文之师,这可谓文坛一段佳话。 张爱玲戏称自己是娘的经纪人,为了娘的作品与编辑沟通交流,安排新书出版与媒体采访事宜。 对此,姜淑梅笑称“娘儿俩合作愉快”。 2013年11月27日,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录制现场 姜淑梅说,这辈子让她最高兴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从1947年后就音信全无的二哥,在失踪了多年之后,1980年竟从东京转邮来一封信,并在几年后回到内陆探亲。得知他在台湾生活得很好,她当时很高兴,不过是难受的高兴。 第二件事是女儿张爱玲在二十四岁时写作的《紫漆柜装不下》,获得“金陵明月杯海内外华人散文征文大赛”一等奖。她得知喜讯时,感觉走路都飘轻儿的。 第三件事就是自己的作品在《读库》发表,拿了三千块钱稿费。她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姜淑梅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喜欢穿黑色灰色的衣服,因为那样看着不精神。 她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不断接受新鲜的事物。 她曾和张爱玲去听演唱会,如今提及此事,她说:“听不太懂,但俺喜欢那个氛围。” 2013年11月27日,我与姜淑梅、张爱玲母女齐聚北京,参与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录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姜淑梅阿姨。想到她当年教育女儿的话,我去之前,赶紧把皮鞋擦得亮亮的。 2013年6月7日初稿 2015年4月10日二稿 2013年11月27日,姜淑梅与马国兴、张爱玲 你的眼睛 解救了屏幕的囚徒 白色解救了白色 黑解救了黑 │杂览│ 心里有,眼里就有 马国兴 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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