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对我们那个村庄,心里完全有数。 比如我们那个村庄,有38口井。38口井,曾经养育着2300多号人。 我们村庄的人,井,牲口,树木,乃至破庙,在村会计那里,都是逐一登记造册的,马虎不得。我们村的老会计宋老大,业务精,可以用两只手同时左右打算盘。村会计负责任的统计,让我们村在这个国家的浩大资产表里,也有一部分,就好比在这个国家的地图上,经线与纬线上,我们村连一个小点也没有标上。 我说的2300多号人,是我们村庄最繁盛时候的人口数量。而今,也就三四百个人吧,一个养殖大户,也养了120多头羊、30多头牛呢。 我们村庄里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他们像白云一样,飘到了另一片天空下,在城里安了家,好多人和我一样,在城里的早餐是喝牛奶吃面包。不过我这人有一种特别的能耐,看城里人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望人的眼神,就大致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是不是从村庄来。好比我看城里那些大树,望一望它们枝叶生长的姿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我就大致可以明白,它们是城里土生土长的树,还是移植来自村庄。 因为我掌握着村庄里这些神秘的密码,其实是来自村庄赐予的遗传基因。是村庄的井水,给了我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有什么,比村庄的井眼,更深邃更明亮的呢? 村庄起伏的山梁大地,高大的乔木,坚硬的岩石,在地下源源不断汇聚着水,奔突着水,水布满在土地纵横交错的血管里。一口井被乡人们掘出,让清冽冽的水,好比婴儿的眼睛突然睁开,整个乡村都生动而明亮起来。 其实在我们的村庄,一口井的常规说法是:一眼井。村庄里扛着镢头的侯大爷,额头汗津津的,他喜滋滋地说,又掘了一眼井。侯大爷快80岁的人了,还声音洪亮、宽额深眸,想来是一辈子喝着井水的缘故。井与人,在大地之中,如有缘之人一样,有一种气场之中的呼应,相互灌溉。侯大爷一生挖了10多眼井,他是凭肉眼看岩石上渗透出的水,凭大树树皮颜色,凭湿润土里一条活泼的蚯蚓拱土而出……侯大爷就凭这些一镢挖下去,果然,水汩汩汩涌出,一眼井,就这样睁开眼睛来到村庄。 一眼井,活脱脱就是村庄睁着的眼睛,它目睹了季节中多少雨雪雷电,目睹了村庄里多少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但一眼井,永远就是那么镇定自若、目光清亮,从来没有沧桑的样子,从来没有眼神浑浊的迷离,从来没有像我们村庄那些留守老人一样患上了白内障。它似乎参透了人间山河的朴素道理,万物都有新陈代谢。一眼井,对于村庄来说,它是忠厚地陪伴,是深情地照亮。 一眼水灵灵的井,把我的命运窥探得清清楚楚。那年我和一个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带着这个女子回故乡招摇:老李家从前被人认为弱智的儿子,也是可以找一个漂亮女子结婚的。有一天,我碰见堂叔在井边担水,他说:“侄儿啊,你对着井水望一望你的样子。”我在井水里望见一个貌不出众的男人,有着拜伦的忧郁——那些年我发疯地写着诗。堂叔说,侄儿啊,你一辈子注定就是一个操心的命。堂叔说,看你的耳垂,比兔耳朵还薄。我认了,叔,我声音低低地说。堂叔郑重地奉劝我,侄儿啊,和那个女的算了吧,我几乎恼怒。我能够放弃她吗,这是剜我心头的肉。但后来,我还是和这个高颧骨的女子分手了。离奇的是,我后来打听到,这个女子的丈夫在34岁那年离奇地死了。 一眼井,也把我们那个村庄的牲口们也望见了,然后统统收入了大地母腹中。它看见我们村庄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远远望去,如一朵朵祥云飘落了下来。村庄的那群山羊,“咩咩咩”叫着,我11岁的一天,发现它们吃了草,是半跪在地上,头朝天的姿势叫着。后来我问读过私塾的堂伯,羊为啥是跪在地上望着天“咩咩咩”叫?堂伯一脸庄重地告诉我,侄儿啊,这羊是在向老天感谢嘛,我们吃的东西,都是老天赏赐的。那次,堂伯让我坐在草地上,把头仰起,他一字一句地说:“侄儿,等你今后去县上做了官,你也不要忘了本,老家的人来城里,你碰到了,要请他们吃个饭。”我仰起头,双手蒙着嘴,头向天,学着羊的声音,“咩咩咩”叫了几声。堂伯乐得哈哈大笑,他一高兴,在草地上顺势打了几个滚。我看见堂伯的旧棉裤破了几个洞。我暗地里想,等我长大了,在县上当了大官,一定用大卡车,给我堂伯这样衣服上有了破窟窿的人,送上棉衣棉裤去。 我高考落榜的那一年,有天在山上割麦,看见一只羊吃了草,“咩咩咩”朝我叫着,我烦躁不已,走上前去,朝步步后退的一只羊,狠狠地踢了一脚。我看见,羊温良的眼睛里,有了湿润的光。无辜的羊啊,我现在向你道歉…… 后来我从村子里进了县城,没当上大官,也没有堂伯期望我写出像《西游记》、《红楼梦》那样的大著来。等有一天我想起曾经许下的诺言时,堂伯已经在土里睡觉了。有一回我回到村子里去,看见几只羊,正在堂伯的土坟前吃草,吃完了草,它们也跪在地上,“咩咩咩”叫着。难道,这些羊,也是在向我堂伯表达感谢,是堂伯一把老骨头,化为了青草。我浮现起老家那些温驯的羊,把它们的形象,归类到慈祥的老奶奶外祖母群体当中去,炊烟袅袅中,白云滚滚下,她们劳作时翻飞的白发,她们忍辱负重的一生,多像羊的姿态。 还有一回,我悄悄回到村子里去,见一头路边寂寞老水牛瞳孔发亮,朝我欣喜地走过来,用牛角摩挲着我的衣裳。我顿生感动,或许老水牛见到回村的人太少了,它是在向我深情致意呐。我还看见一头牛,伸出头,用舌头去舔井水边叶子上的露水。人有时候是多么的麻木,没见到牲口们这温柔一幕,但井水望见了。 我们那个村庄,土壤里窜动的水系永远旺盛。我们的村庄民风淳朴,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们村庄上了70岁的老人,一生差不多都栽了好几十棵树,据说这是200多年前沿袭下来的村规。老人们说,人种了树,树也不会亏待人的。一个村庄的郁郁苍苍,换来的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被树们吸收,在根须里蔓延,让土总是感动得湿润,于是一眼井的诞生,就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 我从城里回到村庄去,总喜欢抱住一棵井边的大树,仿佛听到树干里汁液的涌动,然后望一眼老井,我望见了老井之水温润关切的目光。我混迹城里多年,人如蝼蚁,有时责怪无贵人扶我一把,猛打方向盘,走上人生高速大道。回到村庄,这样望上老井一眼,我才明白,老井是润我初心的水,也如娘一直凝望着的目光。 我偶尔带着心里认可的朋友回我故乡,想让他们喝上一口我故土的井水。老付与我的交往,属于那种“相见也无事,不见忽思君”的朋友。有次我和老付坐在井边闲聊,老付说,你不要那样忧忧戚戚地说生死,生死是被注定的东西,没有注定的,就是好好把握你自己的人生。老付说,比如你这个村级小文人,就不要发世界文豪的脾气,你就把你们村庄的石头、树木、牲畜写好,就相当不错了。一瞬间,我有井水荡漾的通透。 井是我们村庄的眼睛,让漂泊的人心得到归属,也让心上之水,川流不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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