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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小小说三题

 闻与视 2018-04-17
绿

好不容易在建筑公司为表哥明找了份差事,却被父亲用电话拒绝了。

父亲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是你舅不同意。他让你明哥在家守堤。

守堤?守啥堤?我问。

还不是镇场上那柳溪河堤。父亲说,若有空,你回来看看,劝劝他,你的话,你舅或许能听。

我只得决定在某个周末回趟百里之外的故乡。

回去那天,舅不在。听父亲说,舅同明哥到外地购树苗去了。

舅是名很有威望的教师,执教三十八年,桃李无数,去年退下来了。听父亲说,舅前段时间懵懵懂懂,没事时一人老爱在河堤上瞎转悠。明哥本来依然到广东去打工,舅不准,说广东太远,不安全。明哥说或许舅真的老了,怕儿远走他乡,就托我在县城找点事干。这倒好,事找着了,舅却不同意。

父亲说,你舅这脑子怕真出了毛病。国家的退休金拿着,不缺用不缺花的,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要承包柳溪河堤。

承包河堤,干啥?我问,莫不是要种植果树,成几十里经济林带,退休后二次创业?

创啥业?有他这种创业的么?父亲说,你明哥想,走种植业这条路倒也对,既稳定又长远。哪晓得你舅像是着了魔,居然承包长堤来种垂柳和麻柳。

啥?垂柳和麻柳?我异常惊诧,莫不是舅真的脑子出了毛病。

父亲说,一年一千元的承包款,种那分钱不值的杂树,哎……

明哥难道就答应了?我问。

不答应哪成?不答应你舅就寻死卖活!你舅说,每月几百块的退休金,还抽不出一百元的上缴款?父亲说,行善积德也没有用这种法子的嘛,简直不可思议!

我便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为舅找一位好一点的医生,治治他的病才行。

医生终于找到了,是小城的名医,专治老年人综合症。我便打电话同父亲商量。父亲说,怕一时不行,你舅天天同你明哥忙着栽树、浇水、扎篱笆呢,怕是不会领这个情。

我便决定亲自带医生回老家去为舅治病。

就在决定回乡的那天早上,我在翻阅《县志》时意外地看到如下记载:1966年6月13日,历年罕见的大洪水流经我县,县内龙三川两公社因滥砍乱伐严重,柳溪河段堤坝年久失修,损失惨重,死12人,经济损失8万……

简直不敢相信,我那当了一辈子教师的老舅,居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以最快的速度,乘上了回乡的客车,与我同行的,当然不是那位名医,而是在林业和水利部门工作的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在行业里有名的“专家”!

园区行走

就是油坛子倒了,你也必须先回老家来一趟!

在电话里能这样对我说这样的话的,大家一般都认为是我自家老人。但你错了,我家老人从不用命令的语气与我说话。这次,说这话的,是我的同学,他在我老家所在的镇上任镇长。

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四川凉山州的一个农户采访。我们报社在脱贫攻坚中,联系这边的一个县。

办完正事,我在一个周末,回到了离成都数百公里的故乡。

按照惯例,与而今在镇场上居住的父亲打过招呼后,当然还是先去乡下看现场。同学说,知道你是“铁脑壳”,不会对自己的故乡倾斜,我们也不指望你,但这次,你必须听我们指挥。

我以微笑作答。

同学说,你远在他乡,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次,我只是带你去看看你老家所在的九龙村。

我哈哈大笑,九龙村还用你这个外地人介绍?那里的一草一木,我比你熟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

同学哼了一下,说,到时,有你这多愁善感的文人哭鼻子的。

于是驱车前行。我知道,九龙村在三年前就有了通村组的柏油路,出行难的问题早已解决。

同学说,我们先去看看猕猴桃产业园。

产业园区我并不陌生,在脱贫攻坚的大潮中,各种产业园区如雨后春笋,但要在我老家所在村建上规模的产业园,简直是天方夜谭。必须啰嗦几句,九龙山山高坡陡,地多田少,田或地,都是依据山势蜿蜒而成,要想像平原地带那样建起一望无垠的产业园,肯定是不可能的。

下车!车至半山腰,同学一声吼,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慢悠悠走下车来,伸了伸懒腰,仰头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跟在同学身后前行。

这里是罗家塆,这道坎下,就是我老家所在的大院子。我们沿着变窄的人行硬化路前行,公路两边,全是长势良好的猕猴桃树,依据地的宽窄,树的栽植分为三行四行五行不等。视野所及,全是如此。

同学问,是不是你以前所知道的样子?

我说,变化大,真的。没想到你们会如此大手笔。

同学指指与我们同行的一位胖胖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他大手笔,张总,也是我们镇上其他村的人,以前在广东创业开厂,现在回乡投资创业,除了九龙村,还在三房、五房、五台等七个村,建起了成片成规模的猕猴桃产业园。

张总谦虚地笑笑,忙伸出手来说,我们早就知道你了,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看看,帮我们宣传宣传。

我迅速伸出手去,向张总表示谢意。

于是便继续前行。

因为远离了公路,路越来越难走了,夏天疯长的杂草,早已淹没了田埂上的路。同学镇长在前面带路,他用双手劈开一人高的杂草,然后用脚将它们踩下去,如此往复,一条简易的、勉强可以供人行走的茅草路便速成了。而今,居住在乡间的人越来越少,小时候随意行走的山路,全部改变了模样。

我问同学,能不能换一条路走。同学说,不用,走完这几根田埂,就直达你老家的院子了。车子停在上面桥头的公路上的。

什么桥头?九龙村哪里来的桥?我问。

同学说,走你的路,少问。

就这样走了不到五十米,眼前的田埂又是另一种景象。田埂上所有的杂草,全部被齐根砍掉了,路的两旁,是新堆起的一堆堆还未干燥的杂草。我们沿着这种新砍了杂草的路走着,连续走了几根田埂。

我侧身对张总说,张总,你们心真细啊,这条路,连接着一队和五队,我小时候走亲戚,必须从这条路经过。谢谢你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让这条人行小路依然保持畅通。我们九龙山人民感谢你啊。

张总瞬间满脸通红,他说,不是我们,我们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参观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啊,是那个退休老同志干的。

我问,谁?

面熟,但说不出名字,张总说。

谁?我忙转身问镇长同学。

镇长同学不言语。少顷,他扶了扶眼镜,说,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父亲!他常年义务维护着这几条人必须行走、但还没有硬化的人行路,哪里垮了,哪里塌陷了,都是他一力维修!你父亲说,老祖宗留下的道路,还必须要走!不能让这些路年久失修而断了邻居亲戚之间的走动!

我感觉自己心头一阵阵发紧。

同学继续说,前天,你父亲知道你要回来,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砍出了这条路。你父亲还说,要不是前段时间他生病了,他决不允许老祖宗留下的路,变得无法通行!

我的泪一下子走过面颊。

一桥通架

镇长同学看看我,说,多愁善感了吧?一会儿还有你哭的!

我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衣服的袖口,揩了一下泪。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老父亲身体力行,一直用自己的言行,传承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怕就是一直用一己之力来维护人行道路的畅通这种事,他都会当成神圣的使命!而我们,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慢慢淡忘了。

离我几米远处,就是通往我老家那条水泥硬化路了。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村道路主干道,通到镇场上。但在大沟那一段,却依然是原来的老路。一下雨涨水,车子就无法通行。

镇长同学要我们沿村道继续前行,说我们的车,就在村道的连接点接我们。

除了自留地和田里是按照常规种植外,余下的闲杂地,全部栽上了猕猴桃,这里,与在脱贫攻坚大潮中回乡创业的张总他们开发的猕猴桃产业园,依然连带成片。

近一年没有回到老家,变化真的巨大。自从父亲在镇场上居住后,我们回老家,基本就在场上看看他们,而后返回。想起大沟,我的思绪又快速“走神”了。以前,大沟里只有一座用三根石条做成的桥,供三个队近两百人通行。一到山洪暴发,人们只能隔沟相望。我大爷那年因为事情急,冒着洪水过沟,被洪水打下几十米的悬崖,性命不保;我民表哥发高烧,因为大沟涨水阻隔无法就医,留下了后遗症,而今都是痴呆状态;我三舅婆那年回娘家,突遇大沟涨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沟对面哭了一夜;那一年放学回家,我们院子里的小孩拄棍拿棒,相牵着过沟,二女子脚下一滑,我们的队伍土崩瓦解,二女子被水冲出几米远,幸好她抓住了旁边的灌木丛,不然,只得与我大爷一样的命运;一遇大沟涨水,我们这些孩子只能在沟这边,望着学校发呆......

后来,人们将过大沟的路,选到了沟上面几十米的地方,那里,沟面只有约十米宽了。

我几次想给我的镇长同学说说,看能不能用什么项目资金,在那里建一座桥。但我这种同学嘴中的“铁脑壳”,试了几次,都实在难以开口。

还没缓过神?镇长同学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侧面笑笑,未作言语。

很快邻近大沟,镇长同学问我,是想走下面的老路,还是走上面的新路。

当然是新路,我说。

那好!镇长同学笑了笑说,要有心理准备。我觉得他的笑很诡秘。

沿着公路走完这段坡,就是大沟了。

眼前的一切,令我目瞪口呆——以前那段老路,早已不见踪影!取代它的,是一座长约15米的水泥桥,几股流水正从桥洞流出,变成瀑布,沿沟远去。

我转身一把握住镇长同学的手说,谢谢!谢谢!你终于圆了我们几代人的梦想!你是我们九龙人民的大功臣!

镇长同学的脸,瞬间绯红!他照例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九龙人民,也对不起你!按理,这座桥早就该修建了,我们也安排了很多项目资金,准备来修建。但每次都是,上面的资金总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不能挪用。我也想过很多办法,想修建这座桥,一来可以以此感动你这“铁脑壳”,二来这桥确实该修,它关系到两百九龙人民的通行。但我们实在没有做好,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别逗了,这桥不是修起来了么?不是你们,还是神仙修的?我拍拍镇长同学的肩膀说,谢谢!

严肃点!真的不是!镇长同学提高了嗓门。

我侧过身,看着同行的张总。张总摊开双手,耸耸肩。

镇长同学压低声音说,是你父亲!是你父亲与你们院子里另外两位退休老人,他们三位用多年来积蓄的退休金,修建了这座桥!同学指了指桥头的石碑,上面“夕阳桥”三个鲜红的大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镇长同学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分明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他说,这次,我请你回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并代我们广为宣传你父亲他们的事迹,让他们的精神影响更多的人!镇长同学又说,这件事,你父亲一直不允许我们告诉你,他说,他们老了,做不了更多的事,能用退休金修起这座桥,心里也踏实多了!

镇长同学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纸说,我们已经派镇上的工作人员,详细了解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并写成了通讯稿件,拜托你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刚刚修建起的桥面上,泪如泉涌。平整桥面的冰凉,似一把尖刀,刺痛我的全身。我感觉身体瞬间被掏空,我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双膝上......

良久,我用仅存的力气对镇长同学说,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场上去,我要见我的父亲!然后,我要我的镇长同学把这个文档的电子版马上发给我,并给我准备一个带电脑、有网络的房间......

 

        骆驼  男,70后,作家、编辑。先后在《北京文学》《飞天》《百花园》等数百种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红橘甜了》《原路返回》等四部,有作品被《小小说选刊》等多种选报刊转载并收入《中国百年微型小说经典》等上百种选集,有小小说作品《红橘甜了》《年猪肥了》《发报员刘菊花》等7篇被选入全国二十多个省、市中考、高中语文试卷,并入选百余种中学语文教辅书籍。获第五、六、七、九、十、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奖。全国小小说十大热点人物。现为全国小小说学会联盟副秘书长、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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