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幽居于西南一隅,高山圣湖的世外风光,母系王国久远的传说、信仰与浪漫故事,让无数人心驰神往。多年之后,我们已经不再以猎奇的眼光看待这片土地,褪去刻板的标签,湖光山色背后的人间烟火,琐碎日常中的生活冷暖,也格外动人。 宁静的泸沽湖,烟水氤氲。 祖母,摩梭人的传说走进这座摩梭传统的四合院,正前方就是祖母屋,另外三面是两层的木房,一楼是牲口圈,二楼是卧室,包括姑娘们的花房,可以从一侧的木楼梯走上去。天色已经暗下来,家中的老祖母还没有回来,她二十岁的孙女说:“奶奶每天早晚都要去村口的玛尼堆转经祈祷,为家人求平安,每天如此,从不间断。”说着话,奶奶进了家门,微笑着带我走进祖母屋。 祖母,是对家族里辈分最高的女性的敬称。祖母屋通常门楣很低,门槛很高,要弯着腰小心地跨进去。因为祖母屋里有火塘、有神龛,既供着菩萨、宗族的图腾,也有往生之人必经的生死门,这一特定的修建法式,提醒来人需要尊神敬祖。火塘是祖母屋的中心,它是做饭的灶炉,也是用餐和集会的中心,在摩梭人心中,火塘就是家、母亲和幸福的象征。小小的一间祖母屋,蕴含了摩梭人祭祀、礼仪、饮食、饮酒、集会等各种文化内涵,祖母屋和火塘文化,共同传承着摩梭人的民族信仰、天人观念和代代传承的生死观,走进祖母屋,就走进了他们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奶奶坐在女柱一侧的火塘边,开始煨茶,茶煮好,首先倒一些敬给火塘上方的佛像与火神。人享用饮食之前,一定要先供奉神灵,这是千年传统。老人不大会讲汉语,但能听懂,这让我们的交谈得以顺利进行。我是第一次到摩梭人家做客,向奶奶请教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礼节,奶奶捂着嘴笑,说不必拘礼,大方地来就是了,摩梭人都好客。孙女在一旁插嘴说:“第一次去人家做客,可以买一些茶叶、烟酒、糕点之类的,表示一下尊重就好了,别的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随后又靠在我耳边悄声说:“和长辈聊天的话,不要涉及恋爱啊男女啊、这方面的字眼就好啦,大家会害羞的,我们在家里也不会讲哒。” 慈祥的摩梭老祖母。 奶奶告诉我,摩梭人喜欢客人是天生的,二十多年前,当地还没有大路,都是土路,村里有个男人在山上砍柴,远远看到山下好像有个人在到处找路,急忙跑下来帮忙;天快黑了,他热心地把那个外乡人请到家里,那时候各家都穷,粮食也不多,他把过节才舍得吃的腌肉拿出来招待客人,第二天还给那人准备了一大包干粮带着在路上吃。“过去的人没坏心眼儿,对谁都好心好意。不能做坏事,菩萨是看着你的。” 现居于泸沽湖区域的摩梭人主要有三种宗教信仰:湖西云南境内,信仰藏传佛教,有格鲁派和萨迦派的寺庙;湖东四川境内,信仰苯教;此外还有本土古老的达巴教,渗透在摩梭人的日常生活中。达巴也是代代相传,负责占卜、诵经超度、主持各种祭祀活动,近代达巴文化渐渐式微,在离泸沽湖较远的古老摩梭村落,如永宁乡温泉村和前所乡的一些村落里,达巴信仰还较为浓厚。此外,摩梭人认为万物有灵,山川河流或某些特定的动物都有自己的神力,敬畏之则能受神灵庇佑,健康平安,触犯神灵则会遭到相应的惩罚。 摩梭人相信每一座山都有神灵居住,会在山中挂上经幡,祈福烧香,格姆女神山的地位更是崇高。奶奶说,直玛嘎拉(摩梭语中的格姆女神)是摩梭人的祖先,是泸沽湖的守护神,传说格姆女神与她的阿夏(情人)夜晚相会,白天分别两地,后来情人骑马远走他乡,在大地上留下一个大大的马蹄印,女神日夜思念阿夏,眼泪灌满了那个马蹄印,就形成了泸沽湖,女神则化成一座山,格姆女神山就像一个女人躺在湖边的样子。除了格姆女神,摩梭人也很信奉火神,每天都要祭拜,搬家也要请火神,叫“进火”,有隆重的仪式,会请喇嘛来念经祈福。此外,逢大年初五、孩子成年礼、婚丧等大日子,或是家中有人生病,或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也要念经,求菩萨保佑。 我缠着奶奶再多讲些故事,她往火塘里添了一根木柴,对着火炭大大吹了两口,火苗迅速蹿上新柴,哔哔剥剥燃开,为奶奶接下来的讲述营造出一种原始、神秘的气氛。传说,很早以前有一个放羊的穷孩子,每天跟着羊群在森林里走,常常吃不饱饭。有一天,他在山洞的缝隙里发现一只神奇的大鱼,只露出大半个身子,大鱼让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充饥,但要保守这个秘密。孩子将信将疑地割了一片肉,那肉奇迹般地又重新生长出来。就这样,孩子每天都能饱餐一顿,身体日渐强壮,村里人觉得奇怪,有几个人悄悄跟踪孩子进了山洞,发现大鱼,起了贪念,找来绳索,想把鱼从洞里拉出来,最后一共动用了九架牛(一架牛为两头并排)才把鱼拖动,那一刻,山洞里迸发出一股巨大的洪水,没日没夜地流,村庄尽毁,土地成河。洪水来临时,那个放羊孩子的妈妈正在喂猪,她迅速将几个孩子放进猪槽,把猪槽推开,自己却被洪水吞没。洪水终于停止,那些涌出的水汇成了泸沽湖,摩梭人则因为那位了不 摩梭老宅里有四百多年历史的经堂大门 我不禁有些惊叹,这个故事和诺亚方舟的典故惊人地相似,是否可以佐证在大洪水时期这片土地就已经产生了文明?至少,从这个古老的传说中,我得以了解猪槽船的得名,以及摩梭人敬仰母亲的传统。定居在泸沽湖边的摩梭人世世代代在猪槽船里玩耍长大,在猪槽船里打鱼为生,猪槽船是他们生存的必备媒介。同时,摩梭人对女性的感激和崇拜也延续到今天,祖母是一家之长,也是传统得以沿传的核心,她们含辛茹苦养大子女,再呵护孙辈长大,教导他们尊老爱幼、热爱家族,照顾好家庭里的每一个人,经营好这个儿女们的精神港湾,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大的使命和价值所在。泸沽湖的儿女无论身在哪里,对母亲的依恋都始终不变,就像摩梭歌谣里唱的: “母亲的家,是摩梭人的根;母亲的心,是摩梭人的家。” 摩梭人没有文字,这些传说都没有典籍记载。据说以前有两个达巴,带着祖先写有摩梭文字的羊皮去取经,路上饿了就把羊皮煮了吃掉了,摩梭文字就此失传。“这些故事以后慢慢就传不走咯,孩子们从小在外读书,有的已经讲不来多少摩梭话了,只能听。”摩梭语言的未来让奶奶隐隐担忧。老一辈的女人基本都不识字,但她们就是活的百科全书。以前女孩子是不上学的,在母亲的带领下操持家务,学习传统仪式,让老祖宗的东西得以薪火相传。现在,在一些偏远的村子,传统思想很重的家庭依然不让女孩子上学。在传统与现代融合的过程中,冲突和矛盾不可避免,如何在保护传统文化的同时寻求发展,是摩梭后辈们需要审视的重要命题。 划船的摩梭男人。 少年,日出的回忆泸沽湖的早晨比平原地带更冷,春天还要穿厚棉衣。在这个摩梭家庭,早起划船的任务由少年和奶奶负责。天边才见一道亮起来的云,少年就翻身起床了。记得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出海看日出,奶奶会给他披上自己的羊皮背心,把他裹得像只温顺的小羊,现在他已满18 岁,会裹上爸爸的大皮袄子,踱出门去。 准备去看日出的游客在湖边聚集,少年安排他们上了船,解开木桩上的绳索,站在船尾用桨一撑,船渐渐离岸。近年游人日益增多,少年渐渐习惯了用汉语名字“泸沽湖”来称呼面前这个海子,小时候,族人们都叫它“海子”或者“亮海”,与“亮海”相对,四川境内的湖里长满芦苇和野草,叫作“草海”。少年母亲的家族在云南,父亲则来自四川那边的村子。未通公路时,地里种着土豆、青菜,大米、面食要去山后面的市集上买。平常,奶奶在地里劳作,阿妈骑着自行车沿着山谷的小路去市场卖鱼卖菜,再买回生活所需;男人们大多打鱼为生,有些商业头脑的,就在湖边各村收些山里、湖里的特产——松茸、虫草、银鱼干、虾干之类,带到外面卖了,再倒腾些外面的产品进来,多少能补贴点家用。 别家孩子的父亲,不是隔山隔海,便是与母族各居各家,家里的男丁就是母亲的兄弟们。孩子们都怕舅舅,舅舅总是很威严,会拎起耳朵来教导,不听话会打屁股,他们像父亲一般陪伴、教诲和守护着孩子们,是家族里女性和孩童的依靠。而少年的父亲,算是族群里少有的一个特例。 大多数走婚的摩梭男女,在建立夫妻关系后,男人们会偶尔抽时间去妻子家帮着下地干活,过年过节时会相互往来;有了孩子,父亲会在孩子的成长历程中短暂地出现,比如满月时宴请亲朋,参加13 岁时的成年礼,节日送礼问候,此外就是两个家族有生老病死之时尽一尽探望的礼节。在夫妻异居的传统中,男人最重要的家庭责任,就是扶养姊妹的孩子——外甥和外甥女们,走婚的男人极少会选择离开自己的家族,与妻儿住在一起。不过,哪个父亲不深爱自己的孩子?孤老弥留之际不能看到亲生子女绕膝相伴,多少还是有些残酷和遗憾。所以,少年的父亲不顾族群传统,勇敢踏出这一步,和妻子孩子住在了一起。于是,少年成了当时村里第一个叫着“爸爸”长大的孩子,他的童年与众不同,这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幸福。如今,多半摩梭家庭也都由以往的大家庭分成了各自的小家庭,夫妻共同生活、抚养小孩。 夏日草木茂盛 。 摄影/Finallychen 望着天边渐渐晕开的色彩,船上的游人们兴奋起来。少年在船头稳健地拉着桨,早晨的风吹得他脸上的皮肤皴裂开了,望着微微漾动的暖黄色的湖水,他想起小时候好多个在船上醒来的清晨。那时,一入夜,父亲便拿着渔网、拎起水桶,抱着他跨进小船。当时的猪槽船也不如现在的宽敞,就是一根完整的大木头,中间挖空,粗粗磨砺一下,有个简洁的轮廓,的确跟猪食槽差不多,就是长一些,仅可容下两个人。划到湖中间,父亲摸着他的头说:“你好好地坐起,别出声,阿爸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他便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打开一支手电筒,让光在水里晃动,不到半分钟,水面有几片银色的光泽一闪。 父亲把手电筒稳住,水里的闪光慢慢多起来,集中到手电光下,原来是上百只小鱼。父亲拿起网勺捕捉猎物,很快就抓了大半桶。他满心欢喜,不觉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看见父亲在撒网、扎浮漂,之后有什么东西裹住了他的身子,他就在周围弥漫的淡淡腥味中睡去。再睁开眼时,父亲躺在他身边打着鼾,脚边的水桶里多了几只大大小小的鲫鱼。他坐起来,看见周围一片片白白的薄雾在湖上流动。天开始亮了,他叫醒父亲,两人又收了一次网,然后在雾色里慢慢划船回家。途中,渐渐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背后,前方,家里的木楞房子上升起了炊烟,披着金色的阳光,迎候着他们……这就是泸沽湖的日出留在少年心底的印记。 那时候,他们家不像现在这样离湖有五六十米远,而是依水而建,每天妈妈和奶奶就在家门口的湖边打水、洗菜、洗衣服,夏天水位上涨,起浪的时候湖水会漫进屋子,不时还有鱼冲进家里,他和姐姐就在家里捉鱼玩儿。时过境迁,十年间,他们搬了两次家,最后全村人都将老屋移至湖后面的路边,湖岸则修葺成沙滩、码头,供游客赏玩。旅游的快速发展,使这些湖边的居民渐渐走出了农耕渔猎的淳朴年代,为他们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摩梭人掌握了更多信息,也拥有了更多生活方式的选择。少年一边怀念着以往简单的快乐,一边也在为了更好的将来努力奋斗,这种感情有些复杂,不过,无论如何,能在这里的山水中间长大,他都感到自豪和幸运。 泸沽湖里格湾的船只。 朝阳金色的微光已经洒到格姆女神山的山顶,少年用力拉桨,将船靠在日出观赏点。银湖半岛的岸边,太阳在山峦背后缓缓升起,游人们纷纷感叹这如画的风景。来的路上,也有游客向少年问起当地的风俗,关于日常生活、节日之类,他会简单回答一些,至于走婚,他往往会回避。摩梭人,哪怕在自己家里,都极少谈论婚嫁一类的事,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空间,谁也不会过多干涉,这是传统,也慢慢融入他们的性格:羞赧,内敛,顾全体面。最后少年讲了这么一句:“摩梭人也是常人,外来人总以为我们有什么不同,有多少特别之处,我觉得这应该是对摩梭人最大的误会吧。” 恋人,爱情的自由王国泸沽湖之所以为外界所向往,除了高原独特秀美的湖光山色,便是缘于独特的母系制度及其延伸出来的神秘的走婚方式。走婚, 英文称Walking Marriage,在国内外人类学家的分析中,也是一种婚姻形式,这种形式只保证孩子归属母系家族,不会强求固定的夫妻形式。走婚的方式,在国内存在于四川雅砻江的扎坝人和川滇交界的泸沽湖摩梭人中间。 夏日草木茂盛。 摩梭人的走婚,总体表现为三种方式:阿夏异居婚,阿夏同居婚,一夫一妻制。阿夏异居婚,是指男女双方各居各家,小孩归母方抚养,冠母姓,如感情破裂,双方约定解除阿夏关系。阿夏同居婚,是男方住进女方家或女方住进男方家,小孩由双方共同抚养,冠母姓,依然可以自由解除阿夏关系。一夫一妻制,双方需行使特定的结婚仪式,同居生活,具有单独的家庭结构和经济共同关系,夫妻关系受法律约束。 如今摩梭人大多数还是沿袭前两种婚姻方式,虽然相对于一夫一妻制来说关系较为松散,但一旦关系确立、稳定下来,双方都需要守护这份阿夏关系的忠诚,也不能同时有多个伴侣,如果感情的确破裂,双方家庭需被告知,或见证两人正式分开,之后双方才能各自重新寻找伴侣。绝大部分摩梭人在与恋人有了孩子以后,会把关系固定下来,不再轻易变动。摩梭男女的相爱与结合方式,本质上和汉族的自由恋爱完全相同,同时,他们的社会里没有针对女性的贞洁观念和弱势观念,单亲妈妈不会受到任何歧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选择会得到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充分尊重,她们拥有独立自主的权利、地位,不因夫妻关系而受到经济、地位的左右,或者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家族的共享与分担,成为女性强有力的后盾。 随着摩梭人与外界的联系日益密切,泸沽湖边有许多男孩女孩也选择与外族人恋爱、通婚,他们的选择也同样受到族群的尊重与支持。我第一次见到拉措姐姐的时候,她正在走婚桥一侧的摊位上卖明信片,那些图片都很精美,我好奇地向她打听摄影师是谁,因为聊得投机,后来成了朋友,也渐渐了解了她的故事。原来,明信片上那些照片,都是她的心上人拍摄的,那个男孩来自一座大城市,5 年前旅行至此,很喜欢泸沽湖的风土人情,干脆常住下来,制作明信片或是为游客拍照来养活自己。拉措最初就是在这个卖明信片的摊位上遇见他的,她和我一样,惊讶于他镜头下泸沽湖的美,不禁爱上了他的才华,后来相处了一段时间,更觉得其人善良温和、彬彬有礼,而且懂得尊重与爱惜自己。 摩梭姑娘坐在花楼外的栏杆上。 后来,她就天天陪他去走婚桥上摆摊,再后来,他们决定一起生活。拉措教男孩买好一份简单的礼物,有些忐忑地带他进了家门。阿妈把礼物放在火塘上,热情接待了他,只问了他一件事——会不会把女儿带到外地去。男孩云淡风轻地回答:“我喜欢泸沽湖,她也离不开家人,我陪她一起就生活在泸沽湖可以吗?”阿妈笑了。家里人都和拉措一样中意这个男孩,拉措的父母待他如亲生儿子。两个年轻人在家里新砌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按拉措的喜好布满花草。男孩像摩梭男人一样,尊敬长辈,爱护弟妹,为大家庭付出,也受到大家庭的爱护。 拉措说:“摩梭姑娘和汉族姑娘没什么两样,也是单纯地想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和让自己安心的生活,两个人相亲相爱。”如今他们在湖边拥有了自己的小店,一点一滴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也成为泸沽湖畔的一片风景。有的摩梭姑娘愿意远嫁他乡,或者与来自他乡的心上人定居在泸沽湖;也有摩梭男孩将心爱的姑娘娶进泸沽湖,或者随姑娘远赴异地,只要是自愿、诚挚的爱情,都会得到族人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说,泸沽湖真的是一片爱情的自由王国。 今天的泸沽湖越来越现代化,特别是年轻人,喜欢玩儿微信,喜欢时尚的衣服,喜欢在淘宝上购买生活所需,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年轻人一样向往、追逐着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事物。除了旅游景点,这里更多的是平凡的柴米油盐、自然的世故人情,旧的故事历久弥新,新的故事还在悄悄上演,不变的是,摩梭人用自己的文化充实着这个美丽的高原圣湖,而尊重与爱惜,将使泸沽湖文化遗产、独特民俗的传承更为长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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