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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的那场醉

 昵称31728201 2018-04-21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的暮春,时任右将军、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同谢安、孙绰、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人,在山阴兰亭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文人雅集,行“修禊”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会稽山阴之兰亭,种兰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据说越王就曾在这里种兰,后人建亭以志,名曰兰亭。而修禊的风俗,则始于战国时代,传说秦昭王在三月初三置酒河曲,忽见一金人,自东而出,奉上水心之剑,口中念道:“此剑令君制有西夏。”秦昭王以为是神明显灵,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赐赠;此后,强秦果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从此,每年三月三,人们都到水边祓祭,或以香薰草蘸水,洒在身上,洗去尘埃;或曲水流觞,吟咏歌唱。所谓曲水流觞,就是在水边建一亭子,在基座上刻下弯弯曲曲的沟槽,把水流引进来,把酒杯斟满,放到水上,让酒杯在水上浮动,到谁的面前,谁就要举起酒杯,趁着酒液熨过肺腑,吟诵出胸中的诗句。

王羲之和朋友相约雅集的那一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竹林漏到溪水边,使弯曲的流水变成一条斑驳的花蛇。落花在风中出没、在光影中流畅地迂回,那份缠绵,看着让人心软。所有的刀光剑影都被隐去了,岁月被这缕阳光抹上一层淡金的光泽。唯有此时,人才能沉下来,呼应着自然的启发,想些更玄远的事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从这文字里,我们看到王羲之焦灼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他忽然间沉默了,他的沉默里有一种长久的力量。

在宦海中沉浮的王羲之,内心始终缺了一角。此时,面对天地自然、面对更加深邃的时空,他对生命有了超越功利的思考,他心灵中缺失的一角,仿佛得到了弥补,那份快乐自不必说。对于度尽劫波的王羲之来说,这份快乐,他自会在内心里妥帖收藏,而他的忧伤,则是缘于这份“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人的生命,犹如这暮春里的落花,无论怎样灿烂,转眼之间,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王羲之特立独行,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包括在官场上的进退、得失、荣辱,但有一个问题他却不能不在乎,那就是死亡。死亡是对生命最大的限制,它使生命变成一种暂时的现象,它用黑暗的手斩断了每个人的去路。在这个限制面前,王羲之潇洒不起来。

所以,当参加聚会的人们准备为那一天吟诵的37首诗汇集成一册《兰亭集》,推荐主人王羲之为之作序时,王羲之趁着酒兴,用鼠须笔和蚕茧纸一气呵成了《兰亭序》。

文字开始还是明媚的,是被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呼朋唤友、无事一身轻的轻松,但写着写着,调子却陡然一变,文字变得沉痛起来,真是一个醉酒忘情之人,笑着笑着,就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因为对生命的追问到了深处,便是悲观,这种悲观,不再是对社稷江山的忧患,而是一种与生俱来又无法摆脱的孤独。《兰亭序》寥寥324字,却把一个东晋文人的复杂心境一层一层地剥给我们看。于是,乐成了悲,美丽成了凄凉。实际上,庄严繁华的背后,是永远的凄凉。打动人心的,是美,更是这份凄凉。

之后,唐太宗以他惊世骇俗的自私,把王羲之《兰亭序》的真迹带走了,令后世文人陷入了永久的叹息而不能自拔。有人说,唐太宗的昭陵后来被一个“盗墓狂”盗了,这个人就是温韬。后来,在宋神宗时期有人从浙江带着《兰亭序》的真本进京,准备用它换个官职,没想到宋神宗驾崩了,这人就把它卖掉了。我们今天能够打探到的关于真本《兰亭序》的最后的消息,时间定格在公元1085年。但人们依然想把它“追”回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方式去“追”,那就是临摹。除了摹本,《兰亭序》还以刻本、拓本的形式复制、流传。画家也是不甘寂寞的,他们不愿意在这场追怀古风的运动中落伍,于是,一纸画幅,成了他们寄托岁月忧思的场阈。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中,除了对兰亭墨迹、法帖、绘画外,还有一些宫殿器物,延续着对兰亭雅集的重述。《兰亭序》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而成为一个艺术体系,支撑起古典中国的艺术版图,也支撑着中国人的艺术精神。

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序》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而那新的抒情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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