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从玄宗刚掌权不久的开元四年(公元716年)说起。那一年的十月,唐蕃两军在洮河爆发大战,进行得极其惊险和惨烈,唐军猛将王海宾“盘矛赴敌”,一马当先冲向敌阵,随即被敌人团团包围,双方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 就在此时,唐军将领们纷纷展现出人性中阴暗的一面——“诸将嫉其功,按兵不救”。最后,孤军奋战的王将军血战陨身,敌人亦受重创损失惨重。见到两败俱伤,唐将们知道摘果子的机会终于到了,于是“将士乘势进击,又破之,杀获数万人”,吐蕃遭到空前惨败。 战后皇帝宣布,自己将收养王海宾烈士的遗孤、当时年仅九岁的王训,并将孩子改名为“忠嗣”,在皇宫里与李嗣升(后改名李亨,即后来的肃宗皇帝)等皇子一起长大。 王忠嗣从小就表现出在战争方面具有惊人天赋,皇帝曾与他讨论军事,结果孩子“应对纵横,皆出意表”,最后养父感慨地说:“尔后必为良将!”当然,赵括“纸上谈兵”的殷鉴就在眼前,他如果真想成长为“良将”,光靠嘴皮子是不够的。 孩子渐渐长大,在人们疑虑的目光中,他主动离开宫廷,来到西北战场,成为一名基层军官,先后在两大名将河东副元帅、信安王李祎和河西节度使、兵部尚书萧嵩麾下服役,并且很可能跟随李祎参加了第一次石堡之战。 史载王忠嗣从军后相当低调,“雄毅寡言”,可一旦作战又相当勇敢,其拼命三郎般的精神让玄宗十分担心,怕他年轻控制不了情绪带来人身危险,特意下令主帅不许让他上前线。 因此直到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王忠嗣才脱颖而出。这一年,在即将入朝拜相的萧嵩默许下,他率领数百名骑兵突然袭击了吐蕃人。杀过去才发现原来吐蕃赞普(即君主)正在举行盛大的阅兵式,见到对方有那么多人马,部下们都害怕了,纷纷要求撤退。 但王忠嗣不仅不听,反而跃马横刀,突然呐喊着冲向阅兵队列,毫无防备的吐蕃人大乱,当场被斩杀数千,不明底细的赞普只好草草结束下令撤退。于是王忠嗣赶着缴获的上万头牲畜,风光无限地回到军营。接到新宰相萧嵩的报告,玄宗得知养子终于成材,欣慰之余喜不自禁。 老板关爱加上本人争气,到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4年),年仅二十八岁的王忠嗣已经是帝国男爵,并拥有了一长串高级官衔,但就在这一年,他卷入朝中政斗,被标榜不徇私情的养父连降数级,贬为中级军官并调回内陆。 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三月,唐蕃再次爆发大战,有人向唐军青海方面总司令杜希望推荐王忠嗣,宣称此战如要取胜,就必须用此人不可。杜立即启奏朝廷把王调了过来,很显然,这是玄宗授意的双簧,为的就是让自己养子出山。 不过,王忠嗣也确实没有辜负养父期望,表现可圈可点,战后论功行赏,他独得头功,自然被朝廷顺理成章地提升。当年秋天,吐蕃大军前来报复,敌众我寡,唐军上下都相当害怕。王忠嗣见形势危急,遂挺身而出,他竟单枪匹马冲入敌阵,一举鼓舞了整个军队士气。 王忠嗣“左右驰突,独杀数百人”,如入无人之境,“当者无不辟易”,而且还“出而复合”,也就是杀出来又再杀回去。遭遇突袭的敌人阵脚大乱,唐军上下壮着胆子趁势纷纷掩杀,吐蕃终于大败。 不用说,王忠嗣又立下无可争议的头功。深感长脸的玄宗大喜,于是官职和荣誉滚滚而出。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三十四岁的王忠嗣已是河东节度使兼代州都督,并拥有御史大夫、云麾将军等一堆官衔,一年后又调任朔方节度使兼灵州都督,开始执掌帝国北部边疆防务,主要针对蒙古草原上的突厥人。 在朔方任上,王忠嗣最大的成就,无疑是促成了后突厥汗国的崩溃。当时,曾经称霸亚洲的突厥人已经日薄西山,其正统王裔——阿史那家族建立的东西突厥汗国早已在唐军的军事打击下灭亡,最后一个嫡系政权便是后突厥汗国。 公元734年,后突厥最杰出的统治者毗伽可汗死去,汗国陷入内乱。王忠嗣敏感地意识到,一劳永逸解决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果断地采取行动,率领大军驻扎在吕梁山中黄河边的碛口,以武力震慑突厥人。与此同时,他又派人挑拨离间,唆使拔悉密、回纥等旁系部族与阿史那王族争权。 此举卓有成效。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后突厥可汗被拔悉密人杀死,他的人头随即被献给唐朝并“传首京师”。次年,随着最后一任君主——白眉可汗死于回纥人之手,困扰了唐帝国一个多世纪的突厥汗国彻底灭亡,阿史那王族也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自此,王忠嗣在帝国北部边疆再无敌手,史载“塞外晏然,虏不敢入”。玄宗大喜过望,他下令将养子调回更需要的吐蕃方向战场,同时封为公爵。 王忠嗣迎来了人生的巅峰,他身兼河西、陇右节度使,同时还代理朔方、河东节度,就是说唐朝当时十个节度使中,他一人就占了四个!不仅如此,按照史料推算,他麾下的人马,占唐朝边防军总数的55%,即使算上中央禁卫军,其部队仍然占唐军总兵力的47%之多! 因此《旧唐书》不无感慨地写道:“忠嗣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 可惜的是,这位大唐最牛节度使的辉煌履历戛然而止,而起因正是他当年参与攻占的军事要塞——石堡城。石堡在公元729年被唐军拿下后,并没有守住——十二年后,它被吐蕃赞普亲率四十万大军,以极为惨重的代价夺回。吐蕃人深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因此再次占据后立即开始巩固工事,准备血战到底。 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率大军再攻石堡,结果遭到惨败,唐朝史料含糊地写道“官军不利”,起码有一位高级将领战死,而吐蕃史书则明确说“唐军大半被歼”。皇甫惟明被免职,而派来接替他的,正是在突厥战场独孤求败的王忠嗣。 由于深知石堡城的险峻,王忠嗣到任后,并没有继续率军强攻,而是改变策略,暂时不管这个坚固的要塞,随即转向青海湖周边区域以及积石山地区(今天的青海、四川、甘肃交界处)扩展势力。经过大大小小的一系列战斗,唐军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果。 不久之后,唐军与吐蕃的附庸吐谷浑在青海湖西北爆发战争,唐军大获全胜,吐谷浑人遭受到极其惨重的损失,唐史称王忠嗣“虏其全国而归”,其威望显然更加如日中天。 但出人意料的是,从两唐书等史书记载来看,这位勇敢无畏的将军却不是战争狂人,也并不想一心通过打仗升官发财,反而“持重安边,不生事”,他有句话说的好:“平世为将,抚众而已,吾不欲竭中国力以幸功名。”即,在王忠嗣看来,战争的目的不在于多杀人博取功名。 也许正因为这样,王忠嗣尽管在突厥、吐蕃等各个战场功绩赫赫,但却几乎没有留下当时常见的诸如屠城或滥杀之类的不良记录。对敌人尚且如此,对自己人就更不会太差了。各种史料都认为王忠嗣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无论将士士气如何高涨如何想打仗,他也不会牺牲士卒轻率出击,因此人们评价说,他带的队伍历来都是“士乐为用,师出必胜”。 只是,频繁的胜利并不一定带来和平,对并不热衷战争的王忠嗣而言,他的那些胜利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养父的决心爆棚。于是,玄宗旧事重提,又一次打起了石堡城的主意,发狠要一洗当年皇甫惟明大败之耻。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御儿干殿下却对兴致勃勃的皇帝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在给养父的信中,王忠嗣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石堡极其难搞,非要逞强的话肯定会死掉几万人,得不偿失不如养精蓄锐,等待对手失误找机会奇袭才是王道。 这当然不能让皇帝满意,事实上,玄宗简直是大光其火,他无法想像养子竟然如此干脆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不愿意,那我派别人去!天宝六年(公元756年),唐将董延光再次建议攻打石堡,皇帝马上批准,要求王忠嗣必须配合策应。王忠嗣不得已被迫出兵,但不情不愿的他很可能态度消极,不出所料,唐军在石堡城果然再次战败铩羽而归,董延光于是将失利归罪于王忠嗣不配合和故意拖延,令玄宗更为恼火。 在王忠嗣看来,石堡城这样的坚固要塞,唐军之所以曾夺取它,并不是因为兵力强大,而主要是由于战术对头——当年李玮并没有硬碰硬,出人意料地千里奇袭才收到奇效,王忠嗣本人曾长期在李玮麾下作战,确实了解具体情况,因此才做出了他认为正确的判断。 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举报太子李亨图谋不轨,与后者关系密切的王忠嗣也被牵连进来,举报者声称他打算“拥兵以佐太子”,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正对养子不满的玄宗大怒,王忠嗣于是在劫难逃。愤怒的皇帝马上下令将他押回长安受审,判决结果很快下来——“罪应死”,也就是说判处死刑!事实上,这场举报案不过是宰相李林甫策划的阴谋,其目的就是打击与宰相不睦的太子,并且趁机搞垮对自己地位威胁最大的王忠嗣,因为在世人看来,早已“出将”的王忠嗣,“入相”是迟早的事。 消息传到西北前线,根本不相信主帅会谋反的将军们立刻炸了锅,他们群情激奋,纷纷要向中央讨个说法。王忠嗣的继任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哥舒翰甚至不惜丢官,亲自进京上访,“言词慷慨,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也许是对养子还有一丝旧情,也许是感于哥舒翰的义气,更也许是怕动摇前方军心,玄宗终于答应免王忠嗣一死,他被贬为地方州郡的太守,不到两年就“暴卒”于任所。 就在王忠嗣死的天宝八年(公元749年),唐蕃数以万计的将士儿郎终于迎来了他们血腥的宿命——素以杀伐酷烈著称的哥舒翰奉命再次强攻石堡。就像王当初预言的那样,唐军付出的代价是几乎全部覆没的“死亡略尽”,后人无不感慨,王将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故当世号为名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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