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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蒙古帝国的正统地位如何得以实现?

 圆角望 2018-04-30



正统论之辨




普遍帝国的实现,却是从“特殊的普遍帝国”开始的。蒙古帝国横扫天下,结束了从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算起,东亚大陆持续五百多年的分裂,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普遍帝国。但大元并不等同于蒙古帝国,它是并列于其他蒙古四大汗国的一支,只不过是蒙古帝国的大汗定都于此,有些特殊地位罢了。

 

因此,就东亚世界看来,大元建立起了一个普遍帝国。但这是个“特殊的普遍帝国”,对于蒙古帝国的统治者来说,东亚帝国是其整个欧亚帝国内部最繁荣富庶的一支。


以此为基础,蒙古帝国建立起一个横跨整个欧亚大陆的庞大贸易秩序,中原的财富、草原的武力、穆斯林的商业能力,几种要素被整合在一起形成了空前的东西方大交通大融合的局面。“忽必烈及其侧近策士,构思了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甚至是海洋世界等三个相异世界的相连,并且他还企图以欧亚整体的规模来完成。”这个帝国并不是以其统治下某一普遍理想为精神凝聚要素,而是各种普遍理想均被其转化为便利帝国统治的工具。


蒙古帝国的统一是基于事功而非精神,这带来一个很有趣的历史结果,就是它将政治层面的伦理性给剥除掉,简单粗暴地令精神层面上的政治与伦理相分离了;这不是以诸多精神世界的实质性冲突的方式,而是以对各种普遍理想全然采取实用主义态度的方式。

 

大元修前朝宋辽金三史时所发生的争论,不啻是这一简单粗暴之剥离的深刻体现。自元世祖忽必烈时期起,元廷修宋辽金三史之议,均因正朔义例之争而不得不搁置,其中的核心冲突就在于,究竟是尊宋为正统,抑或将宋辽金并列为南北朝?

 

今人看元代对于正统论的争执的时候,不是很容易体会到这个问题在当时的复杂性。对当时的人来说,首先,蒙古人和汉人的思考就是不一样的,而蒙古人和汉人各自内部分别又有至少两种不同的本位视角,这就形成了四种视角的区别。


蒙古人对正统性问题的两种本位视角,分别是蒙古帝国的视秩序构建的解释,极富想象力与震撼力。分别是蒙古帝国的视角,和大元帝国的视角。蒙古帝国的视角,前面已述,认为蒙古人所建立的是个庞大的世界帝国,大元帝国是世界帝国下面有特殊地位的一支,蒙古帝国超越了各种古典的帝国和文化,也超越了蒙古自身。从大元帝国的视角来说,蒙古人当然要对儒家的世界观有一种回应,否则无法统治庞大的汉人群体。为前朝修史,这就是个重要的回应;修前朝史,并不是个草原传统,而是个极为重要的儒家传统,新朝力图以此来说清楚本朝如何继承了前朝的天命,从而让帝国的法统获得清晰表达。


既然修史是儒家传统,那势必要考虑到汉人对于正统性的理解,但最难解决的争议恰恰是发生在汉人内部。因为汉人对此问题也有两种本位视角,这源于汉人内部的两种身份。


大元帝国内部的人被分为四种,分别是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所谓“汉人”是在公元1234年就被蒙古所征服的金朝统治下的人,除了通常意义的汉人之外,也包括已经汉化了的契丹人、女真人等等。到金朝后期,大金全国人口超过了五千万,虽然经过蒙古的征战,人口数量损失严重,但也还是千万量级的,其中契丹、女真的人数占比很少,主体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汉人。“南人”是直到1279年才被大元完全征服的南宋治下的人。也就是说,在今天的语境下所说的元朝汉人,其中包括两个群体,就是元朝所划分出来的汉人和南人。为了清晰起见,此处暂且用“广义汉人”这个概念,来指这两个群体加在一块,用“身份汉人”这个概念,来指原来金朝统治下的那个汉人群体。“身份汉人”和“南人”,对于正朔的理解角度有很大区别。


忽必烈一朝最初提出修史之议时,大辽早已经灭亡了一百多年,已无辽国遗民,所以讨论大辽问题还不怎么会触动感情;但大金刚刚被大元给灭掉不久,金朝留下的臣民大部分仍在世,也就是早期的“身份汉人”,在南宋灭亡之前,这个群体构成大元帝国的主要人口,因为蒙古人和色目人的人口数量并不大。“身份汉人”接受了金朝的统治已经百年,无论自身属于何种族群,都早已形成对于大金的深刻认同,故而有颇多大金的遗民。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正朔归属大宋,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是否包括南宋? 


如果包括南宋,那大金的统绪该如何安置? 讨论的结果是,大金的地位将和五胡十六国时期的胡人政权一样,只能沦落为宋史角落中的“载记”。“身份汉人”肯定不能接受这种状况,否则大金百年来所有的历史记忆都变成了屈辱史,所以他们会坚持正朔在大金;更何况,南宋在立国未稳的时候,曾经提出可以向大金称臣,奉过大金的正朔,以便换取大金不再进攻,“身份汉人”更觉得自己的主张有正当性。


但是,南宋所留给大元的“南人”,无法接受“身份汉人”的主张。如果大金有正朔,那南宋的统绪又该如何安置? 难道只能沦落为金史小角落中的“载记”吗? 这肯定不能接受。更何况,大金也认同北宋有正朔,而南宋就是北宋的继承人,正朔显然应当在南宋。


“身份汉人”和“南人”,在正朔问题上的讨论卡在这里,无法达成共识。要强调的是,这种争议绝不是因为元朝对于几种人的身份划分所导致的,而是宋金对峙百年来两种不同的历史记忆及身份认同所导致的,以至于修史的事情就只能搁置下来。


直到至正三年(1343),撰写三史的都总裁官、时任宰相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而脱脱所选定的修史官当中,除汉人外,还有畏兀儿、哈剌鲁、唐兀、钦察等族的史学家。这样一种作者架构,在二十四史的写作中也是仅见的。


依照传统的儒家帝国理念,正统只能是一个,它是天命之所在,文脉之所系;正统或可断绝,但不能有多个,多个正统便意味着谁都不是正统却在僭称正统,皆是伪政权,相当于是绝统了。


同时,儒家传统下,史官本身是天命的记录者与叙述者,其必得能究天人之际而通古今之变,否则无从绍述圣人之意,无从体悟天命之正;儒家所钟之圣人、天命,其他宗教并不会做同样方式的关注,这就意味着史官倘非儒生,也就无资格参与撰史。


但是,脱脱的简单粗暴,直接打破了这两个前提。三国可以各与正统,意味着其正统理念不是个与伦理性相关的理念,而是个纯粹出于世俗事功的理念。这样一种理念,既摆脱了文化层面的束缚,又摆脱了地域层面的束缚,正统与否,与是否地处中原已经没有关系了。而参撰史官当中,有着各种宗教的信徒,这也从史观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突破。政治与伦理在这样一种历史叙事当中,便会被剥离开来,政治的世俗化因此获得一种可能性。



脱脱之所以能够做这样一种决断,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非中原身份。大元虽然接受了中原撰修前朝历史的传统,但若由此陷入中原史家的正统论之争的话语当中,则大元的身份就有可能会变得非常可疑:倘将正统置于大宋,则大元的草原身份便不正当;倘若将正统置于辽金,则在传统儒学理念上大为不通。大元需要有正统性,需要通过中原的史学作为表达载体,却又不能落入中原式话语的窠臼。


于是,最佳的办法便是,去除正统性本身的文化性,只从其政治事功的角度来考虑,“中国”概念便被抽象化,这样一种抽象的理念完全可以为大元所用,又不会为其所制———一如前文所述的波斯人或中亚突厥人用伊斯兰的话语来讲述本群体的故事一样。在这种抽象理念下,帝国的非伦理的“政治性”于是浮现出来。


但事功毕竟不足以对传统的精神要素构成实质性冲击———对精神的实质性冲击只能来源于另一种精神———所以脱脱的决定并未真正平息争论。三史刚刚问世之时,杨维桢就写成«正统辨»一文予以抨击。他认为,正统是核心问题,“盖统正而例可兴,犹纲举而目可备。前代异史,今日兼修,是非之论既明,正闰之统可定。奈三史虽云有作,而一统犹未有归”。


因为,“中华之统,正而大者,不在辽金,而在于天付生灵之主也昭昭矣。然则论我元之大一统者,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又可推矣”。这样一种正统观,紧紧扣住文化性不放,帝国只有以此才能获得其身份;这种视野拒绝了政治与伦理的分离,脱脱只能选择无视它,却无法给出精神层面的说法来否定它。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即便脱脱与杨维桢都在谈论“大一统”,但他们是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谈论此事的。脱脱是在用“大一统”的理念,表达着一种去文化的政治;杨维桢则是用“大一统”的理念,表达着一种作为文化之直接呈现的政治。虽则有着这种深层差别,但纯从话语表达上来看又是一样的。两种思考进路,其衍生出来的“政治”所能覆盖的人群,也是有着根本区别的。就杨维桢的进路而言,基本上只能覆盖在中原的族群身上,但这种进路更有精神韧性;就脱脱的进路而言,则打开了一种普遍性秩序的言说与建构空间,但这种进路易令帝国再次落入如大唐帝国一般的抽象化后果,以致最终无人愿意为帝国负责。


最终,大元果然在各种特殊利益的狂欢与争夺中,轰然倒塌。脱脱的进路在大明也就被人抛弃了,明代有诸多人进行了重写,«宋史»的努力,要将正朔归于大宋,而将辽金贬为夷狄,杨维桢的正统观又回到了政治和历史话语的中心。这种写法在明朝相对容易达成共识,因为金朝至此也已灭亡一百多年,对大金还有感


情的人,都已不在世;对大部分人来说,“身份汉人”和“南人”这两种身份,都不过是一种行政区分,不再有多少历史记忆上的纠葛,人们差不多是集体性地从元朝臣民的身份进入到了明朝臣民的身份,也就不再有人争执大金的正朔问题了。


但是,新的问题又浮现出来:大元的正统性该如何安置?


大元的统治者本身未必非常重视本朝进入中国历史的精神序列,因为蒙古统治者与大辽的统治者不一样,前者的精神世界相当程度上仍属草原,其对中原的文化与话语还是有隔膜。但对中原的史官与士君子们来说,大元的统治曾是其必须面对的生存现实,所以必须将大元纳入中国历史的精神序列,以便为中原百姓以及自己的个体生命在元代的经历获得历史坐标,获得存在的意义。


从而,大元及其历史获得了独立于此前蒙古统治者本意之外的历史意义;而宋辽金也在正统叙述的天命流转中获得了新的秩序安排。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号召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即位诏书中犹云:“惟我中国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在明初的人看来,明朝推翻元朝而统治中国,其意义不过是实现了一次改朝换代而已,钱穆先生也注意到明初开国诸臣“心中笔下无华夷之别”。时人完全承认了元朝的正统地位,但这已经是在与蒙古统治者根本不同的意义上,对大元给出的历史解释与定位了。


非常有象征性意义的是,进入明朝之后,杨维桢反倒成为元朝遗民,拒绝在明朝政府任职。这样一种选择,同样证明了杨维桢对于大元正统性有着认可,其与脱脱的观念对立,只是出于将大元定位于中原还是超脱于中原的区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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