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轻逸的“晨风”之外,庞培在这本书里也有形体丰满的徐徐雕刻,踏实的纹理与细笔描摹,如下两首,虽是写谢阁兰在中国,犹其是写他在西部的探险生活,而我更乐意将其看做是作为诗人兼旅行家的庞培在祖国的大地上漫游的经历(需知庞培也曾在中国的西部,甘孜、西藏等地旅行过,并经受了“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脏不行了/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风”这类冒险):
43
现在是午夜了
我的海军部译员身份仍旧有效
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脏不行了
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风
经过了六个山
损失了两匹骆驼。一匹马
摔到底下湍急的岷江
损失了两箱食物,一箱佛经
除了我心中的兰波
我身上的银两和焦虑
我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
勇气?一根剔牙的牙签?
这些风夹杂雨雹
今晚不会停。整整三天
我们的驼队停在这个黄教村子里
动弹不得。不!明天天一亮就走
向导睡死了
渡河的艄公白天逃得无影无踪
厨师的锅坏了。村子
仿佛失事的船只在飓风中……
明天……前方还有更高的群山
前方还有百丈黄沙——
乱卷的乌云下面
世世代代的黑暗
48
悲痛的航行仍在继续
我无法作美的停留
我既已置身湍急的水流
就无法让自己归属陆地
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或许
是夜色本身,跟深邃的夜空
一样未知,我自己
也是未知本身,与我途经的一切相融合
我是中国人,欧洲人,日本人,西藏人
我来自巴黎、德格、香港、南京
来自偏僻的雅安府
宝鸡、北海道、波尔多……
甚至无法追溯的古老种族的一支
我来自太平洋南岸的海滨渔村
来自陆路无法抵达的高原绝域
除了孤独,没有其他信仰
我的信仰在途中
不停地航行以及如何让船只避开隐滩
是我虔诚的祈愿之一
眼下这条由嘉陵江转称为长江的
河流,是我至圣的天主
江水是我的大教堂
水流奔腾,是我回荡的钟声——
我来自海上的飓风
啊,我灵魂的钟绳荡漾在风里
为什么一名纤夫的一生不是我的一生呢?
当他赤脚抵着江边的绝壁
用肩膀吃住逆流中船的力
我的命运果真是在上游
顶着冬天凛洌的寒风?
我还记得那难忘的2008年夏天,庞培与祝勇、蒋蓝一行去四川甘孜,那里夏日的风宛如冬风,而我们诗人的命运“果真是在上游/顶着冬天凛洌的寒风?”
结尾一首,写来五行,且十分珠联璧合(“66”这个数字亦好,给人有循环不已之感),庞培与谢阁兰最终又一次合二为一了。返回去再观全书,一遍览过,作者写的虽是“谢阁兰中国书简”之事,却处处让我着意到作者自己的思与行之事。在这最后五行里,我看到了20世纪初的一幕:谢阁兰正乘船驶向中国的寒流,旋即,他又恍若一名古代的勇士,策马驱入中国古老的西部;与此同时,我亦看到了庞培现在的故乡江阴,那里,宽阔的长江水面上,白雾茫茫,大雪纷飞;两位诗人,两位旅行家正在隔着东西方的百年时空,彼此眺望、彼此歌唱、难分难舍、意犹未竟:
66
轮船召唤着寒流
像古代的勇士身怀宝剑
我童年的心热烈追随
故乡白茫茫的江面
大雪纷纷……
2010年1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