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渐复三代 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以“仁”贯“礼”,提出“克己复礼”为仁的主张,相传曾修《诗》、《书》,订《礼》《乐》,序《周易》,撰写《春秋》。而亚圣孟子提出的道德论核心思想则是仁义,进而有“仁政学说”。西汉,武帝施行“独尊儒术”的国策后,儒学被立为官学,其领域也从学术思想重新扩展到典章制度、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随后,在晋唐七百多年间,儒学发展缓慢,经学(即考据、辞章、经济、义理)则成为儒学的主要形态。特别是唐、五代以来,社会分裂动荡、人民生灵涂炭,皇室失德乱政、士人毫无廉耻物欲横流,以至于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进而导致了社会秩序的整体崩溃。 北宋初,宋儒所面临的正是晚唐以来,社会秩序全面失守的特定历史格局。相对于儒学来说,纲常名教中衰不振,伦理道德斯文扫地,更兼学绝道丧处士横议,异端间作斯人迷病者。故此,北宋儒者乃共同倡导“渐复三代”。其真正意图是在于依照儒家传统理念,来彻底改造这种失序状态,并重新树立起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诸儒从“以天下为己任”的忧患意识出发,开拓出了新儒学之新气象、新理想、新价值,进而在全方面重新塑造起了一代新文化。 北宋儒学的核心精神则在于“本经义”以至于“圣人之道(圣王合一)”。他们对圣人之道的理解,从“礼乐刑政”转至“仁义道德”,并逐步走向“道德性命”。其基本面貌和规模则是所谓的“有体有用有文”。具体则反映在道体、为学、修己、治人等内容上。其特点则是儒家传统(世俗伦理)与思辨哲理(心性义理)的结合与统一。 北宋诸儒既不满足汉儒伦理道德与典章制度的泛泛结合,又极力反对佛老两教之空寂虚无的奢靡学说。他们在积极重塑儒家正统的过程中,为仁义道德创立了哲学上的形上本体,同时又倡立“内圣外王兼举”的为学次第与学术规模。对此,清人章学诚总结为:“儒术至宋而盛,儒学亦至宋而岐。”(盛者,经学新变。歧者,理学歧出。) 在“理学家”们看来,孔孟以上的二帝三代乃“圣王合一”的有道社会,而孔孟以下的汉唐历史乃“有用无体”的无道社会。以至于程颐如此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天下贸焉莫知所知,人欲肆而天理灭矣。”所以,宋儒们才会求与往圣合德于千载之前,而慨然于“渐复三代”之志。其中,以理学家张载的虚(气)本论哲学最具代表性。 2.六有思想 1035年,张载15岁,其父病故于涪州知州任上,家议护柩回籍。行至勉县武侯祠,拜谒后张载题言:“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此十八言即是后来简称的六有思想。释意如下: 言:言谈,谈论。教:训诲,教戒。动:举止,行为。法:标准,规范。法是一种判断是非曲直、惩治邪恶的行为规范,是正义而公平的。为:作为。得:收获,心得。息:万物生长为息。养:使身心得到滋补和休息。瞬:短时间,眨眼间的工夫。存:存在,心里怀着。 “言有教,动有法”是说言谈举止应有教养和规矩。“昼有为,宵有得”是说凡事应当身体力行,夜晚应静思所为而有心得。“息有养,瞬有存”是说在平常要注意保养身心,在瞬息之间也不能放心外驰,而要有收获存养。此六有思想,在后来,乃至于成为张载教育学生的基本准则。 古人八岁入小学,学习 “洒扫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等文化、礼节等的基础知识。此六有思想虽不具哲学之本质内涵,但已然是张子所受儒家蒙学教育的概括与总结了。已具呈儒家传统“百姓日用而不知”之潜移默化式的教导示范作用了。乃至张子后来便如此说:“为学所急,在于正心求益,若求之不已,无有不获,惟勉勉不忘为要耳”及“接物处皆是小德,统会处便是大德”。 3.哲学纲领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 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太虚乃宇宙本体,气化则为宇宙生成,此即张子哲学之本体论(虚)与宇宙论(气)。由此,基于虚、气基础上的性、心概念则成为张子哲学的核心概念。而此心性论则将本体论、伦理论、人性论、认识论、修养论等统和为一体,进而构成其思辨性的哲学体系。 四纲领,始于太虚,终于(人)心。而太虚必下贯溯流至心,而心必上诉探源至太虚。此即张子所谓:“太虚者,心之实也。”可以说由太虚与心之双向贯诉,则构成了太虚与心在事实、逻辑、价值三层面的等价沟通,此即张子首倡的哲学命题---“天人合一”。 3.1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太虚无形无象,乃气之恒常本然状态。由于气之聚散,则形成了万物形色(客形)。天,狭义上为天地人之天,广义上为太虚,而更宽泛的涵义则是指宇宙之全体。可见,天地虽是万物之本体,但万物之终极本体乃在于太虚。张子曾如此说:“虚者天地之祖,天地从虚中来。”由于气之屈伸相感之大化流行,在天则天道、在地则地道、在人则人道。 据此,太虚乃是无形无象而永恒实有。乃是“至静无感,性之渊源”。 对于“虚”及“至静”,张子说:“静者善之本,虚者静之本”、“虚者,仁之原,忠恕者与仁皆生,礼仪者仁之用”、“虚则生仁,仁在理以成之”、“天地以虚为德,至善者虚也”。由此,太虚德性为仁,为至善。这样,张子便为儒家的仁义礼乐找到了其哲学上的本体依据。即太虚为理一,其分殊则为“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最终的结论则是:“道德性命是长在不死之物也,己身已死,此则常在”。而此道德伦理对于人来说,则是“先天具备”且“天经地义”的。 张子曾说:“感亦须待有物,有物则有感,无物则何所感”。由于太虚不能自己将本体之性予以直接展现(无感之意),它只能借助于气之大化流行,亦即太虚通过“气之屈伸往来”承载、展现本体之性。也就是说,人不能直接体悟太虚之性,只能通过对道(气化)、气(虚而神)的体悟而体认太虚之性。而这个体悟与体认,必须通过“心”来完成。 3.2合虚与气,有性之名。 此虚乃太虚,此气乃大化流行之气(涵阴阳、动静、刚柔)。在气之大化流行即气演万物的过程中,气脱离太虚由太虚之性的统率而气聚形成万物。此气之阴阳交感屈伸变化即称作神化。而性则是指事物所固有的本质属性,凡物莫不有性。由此,性(物性、天性、人性)的彰显,必须是合两的。性不能脱离太虚之性或气之承载而存在。故此,可做如此判定:“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性,不论虚,不明。” 3.3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气化万物,使性得以彰显。但对于性的体认,只能由人心通过对“性”的“知觉(认识能力)”而得出。乃至可如此说:“论心,不论性,不备。论心,不论知觉,不明。” 张子说“天地之道,惟有日月、寒暑之往来,屈伸、动静两端而已”。天地生物乃“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无心以恤物”。天地万物对太虚本性的认知只体现在自然、生理等属性上。“天不能皆生善人,正以天无意也”。天无意志无思虑,故天地对万物麻木不仁而已。张子同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观点。而人(心)对太虚本性的体认,反映在“饮食男女”之自然属性和“仁义礼智”之道德属性上。也正因为圣人对“太虚,仁之原”道德本体的体认与存养,才能致于仁。故张子不同意“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观点。 可见,张子合两之心的涵义即是,心不仅仅是具有认知能力的思维器官,更是道德属性之心。而此心最终必定要落实到圣人之心---仁。至此,相对于人性而言,我们可以说:“论心,不论知觉,不仁”。 3.4太虚者,心之实也。 “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如此,合虚与气之性就表现为太虚的“湛一之性”和气的“攻取之性”,此性落实到人性,则表现为“天地之性”(至善)和“气质之性”(善恶混)。而合性(虚、气)与知觉的心,则秉承了太虚的本性。太虚至静无感,心则能动有感。正由此虚实动静,乃使太虚与心在价值意蕴上得以完美的沟通。 横渠四句 “横渠四句”为宋代至今之通行的说法。据《张子语录》记载,原文为“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立心、立命、继绝学,均可看做是张子为儒家伦理道德寻求哲学形上本体的内圣之学,而开太平则是内圣诉求之必然结果---外王。张子之内圣外王,就是哲学心性论与封建政治学(治国平天下)的紧密结合。目的是解决时代问题,为社会重建价值体系。 4.1为天地立心 复卦《彖》曰:“复亨,刚反动而已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为一阳来复之消息卦(息,阳长,复,阳返)。上卦为坤为地,下卦为震为雷。其卦象为雷动于地中,乃生物之象。《横渠易说》解释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雷复于地中,却是生物”。 可见,此“生物为本”之“天地之心”,实乃“无思虑、无忧患、无私心、无仁义”之自然心。而为天地立心之心之认识对象,不是自然规律,必是事物之理即儒家传统之伦理原则与道德本体。 张子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但同时,张子又说:“人本无心,因物为心”。因而,“人之心”、“因物为心”之心,必是能“合性与知觉”之心。物是气大化流行的结果,所以,由“知觉”作用而体悟“性”,这就是心。其意蕴有二:首先,心以外物为认识的对象和基础,心是对外物的反映。再者,心对物有能动作用,扩充其心可认识天下之物,进而才能体认太虚本性。此心实乃认知心、道德心也。 如此,为天地立心之说,乃是为天地立道德心、道德本体。而这个必溯源至太虚本体。太虚本性之“仁、至善”亦即理一,其分殊内容则为仁义道德、三纲五常等。据此“立心”,张子就完成了对封建伦理体系哲学上的形上本体论证。故此,张子有如此结语:“无心之妙,非有心之所及也。” “今盈天地间皆物也,如只据己之闻见,所接几何?安能尽天下之物?”由此,对太虚的体认只能由“合两之心”来体悟。再者,“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由此,相对于人,立心乃是立“圣人之心”,相对于太虚,立心则是“明”太虚之性。故此,太虚既是宇宙本体又是道德本体,此即儒家典型之道德先验论。 4.2为生民立命 “立命”思想最早来源于《孟子》:“存其性,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孔子讲知命即知天命,孟子讲立命,乃将命区分为正命、非正命两类。而张子则认为“性尽其道,则命至其源也”,进而,在理学家中最早将命区分为德命与气命两类,即“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在张子看来,德命或理命来源于天或天道,而气命或遇命则来源于气之欲。可见,张子的性与命观念则是相通的。 但张子对“立命”做出了自己的解释:“性通乎气之外,命行乎气之内,气无内外,假有形而言尔。故思知人不可不知天,尽其性然后能至于命。”可见,“立命”等同于“至于命”。如何至于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而已。由于性命观念的相通性,在人性上张子主张:“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而在人命上,张子也有类似的思想:德命源于天为伦理道德之命,人可求之为正。而气命源于气为死生夭寿之遇,人不可求之为非正。而立命,其实就是“顺受其正”即:“顺性命之理,则得性命之正,灭理穷欲,人为之招也”。人只要顺应先天仁义的内在“要求和规范”,就可以发展出至善之德。 故此,《至当篇》说:“至当之谓德,百顺之谓福。德者福之基,福者德之致,无入而非百顺,故君子乐得道其道”。而《西铭》则有:“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4.3为往圣继绝学 张子把往圣分为两类,一类是作者,另一类是述者。作者有七人:“伏羲也,神农也,黄帝也,尧也,舜也,禹也,汤也。所谓作者,上世未有作而作之者”。而述者则有文、武、周公、孔、孟。而继绝学,则可以从张子之道统观予以阐述。 张子认为圣人之道在孔孟之后断绝。他说:“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如荀杨皆不能知。自孔孟而下,荀况、杨雄、王仲淹、韩愈,学亦未能及圣人,亦不见略言者”。这显然与孙复、石介肯定汉唐诸儒传道的观点有异,实开程朱道统排斥汉唐诸儒的先河。后来,张载这样说:“今倡此道不知如何,自来元不曾有人说着,如杨雄、王通又皆不见,韩愈又只尚言词。今则此道亦有与闻者,其己乎?其有遇乎?”这即是张载的“为往圣续绝学”之意。 其实,张子之为往圣续绝学,他已然将自己划归为和孔孟一样的“述者”类。也正是这样,张子才不惜远越千年,以孔孟道统之传人自居。 4.4为万世开太平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第二)东汉马融解曰:“所因,惟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横渠易说》则用此段来解释:“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再后来朱子则说:“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据此,“故”可训为故事、故俗、旧典。 太平即大平,亦即大治。大是指天下,平指平定。太平实乃时世安宁和平之意。在张子看来,开太平就是其政治理想---渐复三代之治,主要内容为井田、封建、礼法。由于太虚本体之发用流行,此“天经地义”之井田、封建、礼法及仁义道德,必然能将此“无道”社会渐复为“有道”社会。其百世、千岁之日、万世必可知并可致也。 5.易有太极 《系辞》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吉凶,吉凶生大业”。此不仅仅是在讲筮法,而且也是在讲义理。由于理学家对太极赋予不同的内涵,故此,理学家则可区分为不同的派别。有释太极为理者,有释太极为心者。而张子则释太极为太虚(气、太和),由此建立了气本论的哲学体系。 汉唐元气本原论,解决了元气生人类的问题。但他们的元气宇宙论无法回答“无知元气何以生有知人类”的问题。而张子创立的太虚本体论,则比较圆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以此完成了对汉唐诸儒的总体超越。 《系辞》有:“生生之谓易”,孔颖达说:“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后生乃创生创育之意,前生乃化生化育之意。张子谓:“易乃性与天道”。故天地生物,乃易(生生之体)之发用流行(即生生为体,生为用)。张子还说:“言继继不已者善也,其成就者性也,......知微知彰,不舍而继其善,然后可以成(人)性矣”。其继继不已不就是生生吗?这样,生生、易、太虚、气皆为本体而能沟通下贯,而人性(天地之性)则由此得以确立。 张子在理学家中首倡心性有别,其心性区别表现在,性无意,心有觉,性是心的基础。所以他说:“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而性气关系,张子认为气是性的本体,性是气所固有的属性。他论述道:“气之性本虚而神,则神与性乃气所固有”。如此,张子的心性论则是气一元论上的“客体理心性二元论”。 基于以上全部所述,为天地立心是为儒家伦理道德建立形上本体,为生民立命是为生民确立安身立命之道,为往圣继绝学是为传承儒家正统思想,为万世开太平是由内圣而外王实现“现实关怀”与“终极追求”的合一。而这一切,则圆满地统一在张子的气本论哲学思想里。若用乾卦《彖》辞来说,那就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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