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李方晨拉过一场最有纪念意义的架，那次他不光拉了架，自己还挨了一刀子，左胳膊缝了十二针，至今还留着一道疤。 也幸好是男人，身上有点疤啊痕啊的不光不影响色相，有时候露出来，还能平添点儿男人气。尤其李方晨这种气质清新的小白脸，多了这么一道疤，旁人以貌取他的时候好像就得掂量一下，不能太小瞧他。 但那真不是李方晨的本意，不过是事儿赶事儿地赶到那里，年轻气盛，拉架拉得太狠了。 五六年前的事儿了，那天晚上，李方晨加完班，习惯性地穿过马路去对面那家小馄饨店，想要碗馄饨当宵夜。 李方晨挺喜欢那家小店的馄饨，七八个品种，皮薄个大，一小碗十个，一顿宵夜刚刚好。 开店的是对小夫妻，也就都二十三四岁那个样子，男的高个头黑皮肤，女的相反，小巧玲珑，五官不是多么精致，但是很讨巧，一笑，那种甜软的感觉。 馄饨是男人做的，女的就是打个杂收个账。偶尔，跟熟悉的吃客聊个天。 比如李方晨。 去的多了，也就熟了。 结果那天晚上李方晨却没吃成宵夜，走到小店门口发现挤满了人，里面传来叮当的声响。 李方晨扒拉开前面俩妇女挤进去，便看到了馄饨馆里那对小夫妻对打的一幕。 很是惊心。 男的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个擀面杖，女的站在男的面前明显弱势，但气势一点儿都不弱，手里竟然拎着把菜刀。 店里盘子碗筷散碎了一地，显然斗争已经进行了片刻。 看清楚之后，李方晨还是吓了一跳，旁人都看热闹，他不行，直接就冲进去横在了俩人之间，李方晨说你们把东西都放下，有话好好说。 结果李方晨这一下子，把正在对阵的双方也都吓了一跳，俩人一起瞅向李方晨。 还是女的先开了口，说哥你旁边让让，没你事儿，今天我非跟他拼了不可，打我，一个大男人竟然动手打我。 男的也朝李方晨挥挥手，说你边儿去，别管闲事儿。 说着趁女的分神的空儿，突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女的手腕，用力一捏。 女的没防备，手腕被男的死命一捏，哎呦了一声，菜刀咣当掉到了地上。 女的骂了句脏话，要去拣菜刀，李方晨倒是脑子也清醒过来，一脚把菜刀踢到了旁边，没想到男的趁火打劫，趁这空当儿照着女的肚子一脚就上去了。 女的直接被踹到了地上，滋溜滑到了一张饭桌脚上，咣当撞了上去。 这下李方晨不干了，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已经二十六岁的大男人来说，也着实看不下去男人这么欺负女人。 李方晨上前就推了男的一把，说你干嘛，打老婆算什么本事。 男的好像有点儿急眼，也抬手去推李方晨，说我打自己老婆关你屁事，她该打！ 李方晨正要说什么，没想到女的也趁俩人掰扯的空当儿，把掉在地上的菜刀摸了起来，爬起身照着男的就扑了过来。 看热闹的集体发出一声高低不等的惊呼。 李方晨看到寒光一闪，完全出于本能，情急之中又推了男的一把，女的菜刀贴着男的的头发刷地一下划下来，落到了李方晨的左胳膊上。 李方晨都没觉得疼，那是男人平常用来切馄饨皮子的刀，每日都磨，又薄又快。不过血倒是马上流出来了。当事人看热闹的人所有人，都集体傻了眼。 咣当一声，女的手里菜刀掉了。 2 李方晨的左胳膊缝了十二针，但没报警。 在医院处理伤口的时候，李方晨才知道女的叫韩秀。 韩秀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李方晨，极其不安，但也有些幽怨，韩秀说你干嘛推他，你让我砍死他算了。 李方晨说为啥啊？ 韩秀说，他打我，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我不想忍了。 李方晨大致也就明白了，没多问，说不能过就离了算了，何必闹出人命来，砍死他你不用抵命啊？你的命不是命啊？你还这么年轻。 韩秀一怔，眼圈突然红了。 韩秀交了诊治费，走的时候，又偷偷给李方晨包里塞了两千块钱。李方晨回到家才发现。 这么长一道口子，两千块钱真心不多，但李方晨却还是决定还给韩秀。 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不能要她的钱。 不能要一个被男人打的女人的钱。 韩秀够不容易了。 李方晨跟公司请了病假，在家歇了几天，懒得逢人就解释胳膊上的伤，再说，伤口也疼。 直到愈合得差不多了，李方晨才揣着那两千块钱去了韩秀跟男人的馄饨店。结果到了才发现，馄饨店已经转让了出去，正在装修成奶茶店。 李方晨有点儿意外，问了相邻店铺的老板，老板说，他们不干了，回老家了。 李方晨说，哦，那挺可惜的，他家的馄饨挺好吃。 老板嗤了一声，听说女的不着调，伙同相好的来打自己男人，差点出了人命，可惜了那天晚上我关门早没看上热闹…… 李方晨哑然失笑，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传言。然后一声没吭掉头走了。 这一晃就五六年，期间李方晨结了婚，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平常。老婆也问起过李方晨胳膊上的疤，李方晨胡乱诌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其实说实话也无妨，但李方晨，就是不想再说那件事儿。连同韩秀这个人，都这么慢慢被风干在李方晨的记忆里。 也所以，当韩秀再次进入李方晨的视线，完全认出她来之后，好半天，李方晨都没有想起来她的名字。 是场偶遇，那天晚上李方晨跟着经理参加一个和业务有关的饭局，在客户方的阵营里，李方晨赫然发现了已经五年多快六年不见的韩秀。 完全脱胎换骨的韩秀。 李方晨甚至怀疑在离开的这几年里，韩秀甚至长高了几公分。以前她不过到他肩膀的位置，现在站在一起，她的头顶可以抵达他的鼻尖了。 当然，那不过是高跟鞋的原因。 并且，韩秀也早已没有了半点儿当初小馄饨馆老板娘的形象。完全，就是一个时尚高端游刃有余的都市成功女性。 那种成功，从韩秀的每一件行头里都能感觉出来。更明显的是韩秀的谈吐举止，那种优雅从容，完全是一个成功女商人的套路。 李方晨直接懵逼，在好半天之后，他都觉得他认错了人，但是，那是韩秀确凿无疑。只不过，韩秀在看到李方晨后，惊喜的目光格外短暂，然后，她用另一种目光挡住了李方晨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声招呼，韩秀指着李方晨跟同伴说，这位是？ 李方晨倏然间明白过来，韩秀，不想跟他相认。 李方晨已经年过三十，经历虽不过于繁杂，但这种微妙暗示还是懂的。于是李方晨咳了一声，看了韩秀一眼，做了个自我介绍。 韩秀便看着李方晨轻轻笑了起来。 是感激的笑，带着一点儿，类似心有灵犀的味道。 后来就都是形式上的寒暄了。 但直到那顿冗长的饭都快吃完了，李方晨才接受了韩秀脱胎换骨卷土重来的事实。并且李方晨也隐约听懂了大概，如今的韩秀，是某新型环保木板厂的老总，也是眼光精准的投资人。 李方晨只能暗暗想起一句话，这真是个，充满奇迹的时代啊！ 不过李方晨有预感，这次重逢会有后续。 3 果然，没两天李方晨就接到了韩秀的电话。 韩秀说，让我请你吃顿饭吧。 李方晨说，好。 这真没什么好拒绝的。 韩秀定了家小有名气的馆子，是西餐店，那家店因现场有小提琴演奏而闻名。 但吃什么并不重要，李方晨也的确好奇，韩秀是怎么脱胎换骨，把人生玩了个大反转的。 但是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和某种奇迹，韩秀说，她就是运气好而已。 那次跟男人动了菜刀之后，俩人就离了。男人把家里所有钱都带走了，去了南方继续开馄饨馆，把镇上那套房子给了韩秀。结果没多久，有人来镇上投资办厂，拆到了韩秀家的房子。拆迁款不太高，韩秀死活不乐意，当了俩月钉子户，后来投资商没办法，偷偷给韩秀加了钱，还答应她去厂里工作。 韩秀的人生出现了一场跟之前完全无关的逆转，厂子生产经营的就是环保板材，韩秀跑供应，好像突然某种天赋被一个机关打开了，不仅跑得得心应手，还发扬光大了职业范围，在跟各路生意人的频繁接触中，发现了谋生最好的途径。 同时韩秀把拆迁款扔在一个客户那里做了投资，没想到一年后，收益居然翻了倍…… 总之，韩秀如有神助地用了三年时间，不光给自己弄了个厂子，还赢了一份光彩熠熠的人生。 韩秀说，其实这两年我找过你，但是也没联系方式，没找到。 李方晨说找我干嘛。 韩秀说，如果没有你挡了我那一刀，现在我指定是在牢里待着。这辈子都毁了。所以李方晨，你才是我的贵人。 韩秀说得诚恳，李方晨却笑了笑没接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无论跟以前的韩秀还是如今的韩秀，其实李方晨都有点陌生，他们唯一的交往，也就是那一次拉架。 然后李方晨想起了那两千块钱，说当时我也回去找你来着，想去把钱还给你，结果你们已经走了。 韩秀摆摆手，嗨，当时我也是穷，拿不出更多来，那点儿钱哪值得一提……好在又遇上了，可见，老天不想让我欠你的。 李方晨说你本来也不欠我的，那点小事儿。 韩秀说那哪是小事儿呢？当时门口站了多少看热闹的，也就你冲进来了。 韩秀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你知道不？后来离婚的时候，他坚决地说咱俩是相好，我给他戴了绿帽子，哈哈。 李方晨一怔。 这两句话的……低俗，恍然地把李方晨拉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夏日的晚上，让他忍不住重新看了韩秀一眼，透过眼前这个女人完好的妆容，李方晨仿若一眼看到了当年那个活在人生底层的年轻女人。 遮盖再好，只要一有缝隙，过去的痕迹还是清晰地透了出来。 尴尬了好一会儿后，李方晨说，嗨，哪儿跟哪儿啊。 韩秀说，是呢，哪儿跟哪儿啊，不说了，来，喝酒。 两人就不再提当初的事，碰了一下杯。 4 断断续续有了些来往，先是公司签了一项由韩秀牵头的投资，然后，韩秀也含蓄地询问了一下李方晨的经济情况和个人投资意向。 这让李方晨有那么点儿窘迫，他知道韩秀看出来了，他经济状况不大好。 但李方晨没告诉韩秀实情，也不是他收入多么差，而是老婆前两年查出来一种奇怪的病，不是绝症，但不能受累，需要休养和长期服药，药物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李方晨一个人养家，又摊上这么档子事儿，手头自然窘迫。 但工作那么多年，二三十万积蓄还是有的。也不是没动过投资的念头，可是李方晨始终很小心，那点儿钱是他全部家底子，他对投资这块不大了解，连股票都不敢买，也就放在银行做个保本的理财，没几个利息。 现在韩秀问了，李方晨也不大好意思说。 但韩秀瞬间也就明白了，说你要是信得过我，放我那里，我不给你算利息，回头我给你分红，按月结，可能不多，总比放银行强得多。 李方晨犹豫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到韩秀手上光闪闪的钻戒，突地冒出来一股子自卑，说不是不放心，就是我那点儿钱，太少了。 韩秀说嗨，钱多的话就不用投资了。只管花就行了。 李方晨忍不住笑了。 李方晨就把三十万给了韩秀，韩秀给了他正式收据，还有关于分红的承诺书。很正规，这个李方晨还是能看懂的。 并且，李方晨也跟着经理去了趟韩秀的厂子，公司投资数额大，经理比李方晨小心得多。不过李方晨也始终隐瞒了跟韩秀曾经认识的这层关系，李方晨也能理解，韩秀有女人都会有的虚荣心，大概也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曾经的她，活得那么低端，卑微。 李方晨也果然按月收到了高分红。很高，比他想过的还好，不过三十万，每月拿回来的利润，抵李方晨大半个月工资了。按月打在他的卡里。 跟韩秀见面倒是不太频繁，韩秀比李方晨忙得多，李方晨能理解。 这事儿李方晨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婆，一怕解释起来麻烦，另外，李方晨也怕熟人知道了让他牵头，给韩秀添麻烦。 李方晨就是觉得当初挡的那一刀，还真是挺值的。直到投资的第五个月，李方晨没按时收到分红。 以前都很准时。但开始李方晨也没太在意，直到半个月后，还是没接到入账提示，而李方晨收到的，却是韩秀出事儿的消息。 韩秀，跳楼自杀了。 那简直是个让李方晨魂飞魄散的早晨，刚一进到公司，经理就失魂落魄地告诉他，韩秀跳楼死了。 韩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大骗子。公司那笔投资打了水漂，经理个人的投资打了水漂，大概还有很多人的钱，都打了水漂。 经理说，李方晨幸亏当初我没拉着你投钱…… 李方晨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有了魂飞魄散之感，一个摇晃，差点没站稳跌倒。 后面经理说了什么，李方晨都没再听清楚，什么报警，清查……等等等等，李方晨在好半天缓过来一口气后，还是决定，去趟殡仪馆。 不知道为啥，李方晨在失魂落魄后还是想知道，这么一个……一个神出鬼没、神通广大又如浮萍般瞬间飘散的女人，会有谁，来给她料理后事。 5 还是偏离了李方晨所有预想，最后来送韩秀的，除了例行公事的警察，还有那个，当初跟韩秀开馄饨馆的男人。 男人看到李方晨，跟李方晨看到他一样意外。 然后男人脱口说，她骗你了？她果然连你都骗了？ 李方晨说，你什么意思？ 男人跟李方晨在殡仪馆一片硕大绿地中间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一起抽了一盒烟，最后李方晨抽得嘴唇都麻木了。 韩秀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商界女强人，就像当初韩秀也没有承受什么家暴，那次他们打架，是因为韩秀把男人原本准备扩充店面的钱拿去偷偷放贷，结果钱被放跑了，男人气头上，跟韩秀动了手。 男人说，韩秀自小家境贫寒，到了十几岁，都没穿过新衣服，这辈子唯一所好，就是钱。贫穷带来的感受附庸在韩秀的骨子里，她太爱钱了，爱到痴心妄想的地步。 男人根本阻止不了韩秀，更满足不了她的野心。 婚是真离了，开始韩秀在那家工厂里跑供应，到后来拿着拆迁款投资那段，也不算杜撰。但这种人生的反转带给韩秀的不是努力学习怎么安稳赚钱，而是，她在这种所谓生意场里，看到了人心和欲望的漏洞。 每个人都想赚钱，太想了。 所以，韩秀成功跻身到了骗子的行列。 说穿了，韩秀的伎俩一点都不高明，就是一个非法融资。不过是，她拆东墙补西墙的能力不弱，竟然一直这么折腾了两三年，平台越来越高，谎言也越来越大，从镇上到县里，最后，韩秀搭着一个个的梯子，竟然杀回了城里。 男人说，她其实已经疯了，连亲生父母都不跟她来往了，连你这样跟她好过的旧相好，她也骗了。 李方晨蹭就站了起来，李方晨说，你误会了兄弟，我跟她啥都没有。 男人也极其吃惊，说可是她承认了，说不然你也不会死命替她挡那一刀。 李方晨说她骗你的，她大概就是想离婚吧。 男人说，但是她说起你来根本就不一样，她那么把钱当命的一个人，那次你在医院里，她把戒指卖了给了你两千块钱。 男人又说，不然呢，她都这样了你还来送她。你看看，旁人都恨不能把她挫骨扬灰，她连自己的亲舅都骗。 李方晨又一屁股坐下了。 坐了很久，李方晨下了决心似地，站起来对男人说，您真误会我了，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没骗我的钱，她就是跟我们公司做过一笔生意而已，跟我个人没瓜葛。 是的，韩秀骗了他，他还不敢承认被骗，怕男人认定他和韩秀有什么不轨，更怕事儿传开了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只能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想办法偷偷地慢慢地补上这个漏洞。 男人还是有点不相信，是吧？这么说你真的和她没关系？也是，要是你俩有关系，她不可能不骗你。她早就失心疯了，她就认得钱，你知道她骗了多少钱吗？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她下辈子都还不上了。 男人丢下李方晨摇摇晃晃地走了。 好久，李方晨才再次站起来，踩着那片绿地，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他来做什么呢？不过是想弄个明白。 也果然弄了个明白。 想起老婆的病，药费，想起那三十万，李方晨想死的心都有了。那种窝囊，心疼，还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人性的恨。 男人没说错，韩秀，就是失心疯了。 跌跌撞撞走出几十米，李方晨的手机短信发出叮咚声响。 摸出来看了一眼，李方晨的脚步定住了。 某银行短信提示，他的卡中，刚转入了三十万块钱。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转入时间，是韩秀跳楼之前，那条信息，不知道为了何故，竟然前所未有地迟来了十几个小时。 李方晨愣了许久后突然回过头去，阳光底下，他再次看到了左手臂上那道伤疤。 那是他为一个叫韩秀的女人留下的。 那个女人，在死后留下一个名字叫骗子，没良心没底线没道德，但是那道伤疤却在此刻提醒李方晨，韩秀生也无奈，死有余辜，却曾经在人生的某一刻，也留下过一道灵魂的影子。 留在了李方晨的生命里。 不管男人怎么说，李方晨的确连一分钟都没有喜欢过韩秀，甚至没有好好留意过她，但是，这一次，他却记住了她。 牢牢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