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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他们的十年

 昵称815848 2018-05-12



对于幸存者而言

今天不过是平常的一天



作者|白喵

编辑|一毛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中国四川省汶川县发生了8.0级地震。


转瞬之间,房屋倒塌,城市崩毁,近7万人于灾难中丧生,1.8万人不见踪影,还有37万余人正承受着身心的巨痛。他们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孩子、伴侣、父母和自己曾经长大的故乡。


如今,距离那场浩劫已过去整整十年。


灾区已经重建,时间仿佛消化了苦难,但对一些亲历者来说,时间又似乎并未带走什么。


那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如今过得怎么样了?这十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采访了几位汶川地震中的亲历者。


 01 


“不去想他们,我的生活才能继续。”

鲍阿姨|地震中丈夫和儿子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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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阳市郊的一个小区里,50多岁的鲍阿姨正站在家门口迎接我们。


她的头发干枯,眼里充满血丝,努力向我们微笑,但神情中仍有一丝苦涩。


她身后的楼房,都是参照极高的抗震标准修建。楼层普遍不高,为了方便地震伤员进出,全部配有电梯。小区里,时常能看到坐着轮椅进出的人。



东方汽轮厂安置员工的小区


这个小区主要用来安置东方汽轮厂的员工。


东方汽轮厂(以下简称“东汽”)是一家存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大型国企,位于汶川大地震的极重灾区——绵竹市汉旺镇。


半个世纪前,从东北、上海、成都迁来汉旺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这座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冬暖夏凉的小镇,建起了东汽。


国企良好的效益撑起了整个镇的经济。汉旺曾经的5万人口中,有3万是东汽的员工和员工家属,剩余2万居民则依靠东汽带来的经济效益生存。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们大都不愿离开东汽,常常一家三代都在厂里工作。


1967年,鲍阿姨随父亲从哈尔滨搬迁过来。长大后,她继承父业,成为东汽厂的一名工人,并与东汽厂的摄影师结了婚。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也回到家乡,同父辈一样,进入东汽厂工作。


鲍阿姨在这里居住了大半辈子,她大概不曾想过,那座曾经养活五万人的东汽厂,会在未来某一天化为乌有。


▲如今的东方汽轮厂已是一片废墟


五·一二那场地震,摧毁了镇上逾九成建筑,也带走了数千条生命,其中就包括鲍阿姨的丈夫和儿子。


地震发生当天,鲍阿姨一家三口正在一家餐馆里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房子晃动时,他们让亲戚们先走,结果所有的亲戚都跑出去了,鲍阿姨一家三口却被掩埋在餐馆的废墟中。


▲汉旺地震遗址中的东方汽轮厂废墟


丈夫被预制板砸中脑袋,当场死亡。儿子一直安慰她:“妈妈放心,我一定活下来代替爸爸照顾你。”


等到救援人员将鲍阿姨送往医院后,她一直以为可以和儿子在医院相见,没想到最终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死讯。


地震后的头两年,鲍阿姨常常彻夜难眠。对儿子和丈夫的思念,让她陷入一种自责的怪圈中。这些年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没有劝儿子回来东汽工作,如果地震发生当天他们没有在那家餐馆吃饭,如果他们能早一点往外跑……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所爱的人都已长眠地底,永远不会再赋予人生新的意义。 


鲍阿姨最害怕过年过节,每到这种时刻,思念便会加剧。失去丈夫孩子后的第一个春节,她背着其他团聚的家人,自己偷偷跑去另一个小房间痛哭,那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在鲍阿姨家里,你几乎看不见任何一张家庭照。这些照片都被她藏进了橱柜,直到这次采访,她才拿出来给我们看。照片中,她的儿子正对着镜头绽放笑容,她的丈夫正拿着相机站在种满花草的工厂里,英俊魁梧。


面对这些照片,鲍阿姨开始回忆起过去种种,谈话陷入沉默时,她便看着远方发呆,眼神里时常透出一种无助的隐忍和痛楚,让人无从安慰。半晌,她才开口:还好照顾母亲可以让我忙起来,忙起来就要好一点,我就想得少了。


如今,鲍阿姨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照顾母亲。失去孙子和女婿后,老母亲便哭瞎了眼睛,长年卧病在床。悲痛引发的高血压又促使肾部病变,每隔一日鲍阿姨就要带着母亲去医院做血液透析。


厂里为鲍阿姨提供了安置费和医药费,足以让她和母亲生活得舒适且有保障。


曾经的汉旺市政府大楼


地震十年,鲍阿姨学会了一种应对痛苦的方式,就是“不去想”


虽然地震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我对他们的思念丝毫没有减少。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带着对他们的思念而活。可只有竭尽全力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我的生活才能继续。


采访结束后,鲍阿姨将我们送到小区门口,再次冲我们挤出微笑。但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角发红。


这种没有眼泪的悲伤,在过去十年,每当卸下伪装时,总会浮现在她脸上。


 02 


“孩子是我的精神支柱”

魏玲|地震中双腿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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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发生时,魏玲正在汉旺东汽中学读高二,随着校舍的整体垮塌,她被压在废墟下整整48小时。被救出来后,魏玲的下半身损伤严重,此后三年,她接受了大大小小30多次手术,是汶川大地震374643名伤员中,截肢次数最多的一个。


▲魏玲在废墟下被发现的瞬间


感染,切除;再感染,再切除。右边小腿已经被切没了,左边一直切到骨盆,切掉了一半屁股。


被人从废墟里救出来时,魏玲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幸运的。但住院期间因为截肢而带来的身体疼痛,又曾让她一度想死。


十年后,在绵竹家中,魏玲坐在轮椅上向记者回忆自己这十年的历程,认为在医院治疗的那段时光是最苦的,但自那以后,她的人生就“往上走”了。


▲魏玲在自己家中


那些曾经令人心疼的经历,如今从魏玲嘴里说出来似乎都变得风轻云淡。这个女孩子特别爱笑,她说自己的性格从小如此,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无所谓,容易看得开。


因为乐观,她也成为了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上报纸,上电视,见柴静,见撒贝宁。她很快拥有了一些粉丝,一次访谈节目过后,四五千人加她QQ,电脑因此死机。


魏玲的丈夫吕登春,就是被她在节目中的乐观精神所感染,加了她的QQ,决心照顾她一辈子。2013年,魏玲和吕登春结婚。


2014年,魏玲冒着生产会有脏器粘连或大出血的风险,在怀孕36周后,剖腹产下一个儿子,5斤重。


小家伙今年4岁了,在采访妈妈的过程中,他常跑过来撒娇,叽叽喳喳说很多话,一点不怕生人。魏玲总是慈爱地看着他,眼睛里尽是温柔。


▲看着孩子,魏玲总是很开心


他现在是魏玲的好帮手:早上起床时,会帮妈妈把假肢抱过来;妈妈腿痛时,会帮妈妈捶腿;还会帮妈妈推轮椅。



“孩子是我的精神支柱。有他,我就觉得人生有希望,有奔头。”


应对伤痛,魏玲选择“顺其自然”,先把伤痛放一边,做其他事情,慢慢地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自认是一个没有什么大理想的人,从小就想做一个家庭主妇。拥有一个幸福家庭,每天和家人待在一起,在她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


▲为了儿子,魏玲做手工艺品赚钱


有爸妈、丈夫、儿子陪伴在身边,魏玲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她也在采访中尽力去讲述这种幸福。


只有一些很罕见的时刻,不幸才会蹦出来。


比如聊到自己的伤势时,魏玲突然说其实自己不断截肢到骨盆的左腿本来是可以保留的。“被救出来时,左脚的母趾还有知觉,后来大医院的护士告诉我,本来是可以保住的。”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难过,但很快又开口说,“算了,不提了,提这些做什么。”


 03 


“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坚强”

小鱼|地震中腿高位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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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那年,小鱼正读高中。大地开始摇起来时,她与许多同学一起往外跑,刚跑到走廊上,学校就塌了,她与几百名同学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之下。黑暗里,周围的同学一个一个没了声音,小鱼没有时间感到害怕,她只是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知道自己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小鱼忍着双腿的剧痛,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终等来了救援。


在医院醒来时,小鱼的一条腿已经从大腿处截肢,另一条腿经历几十次手术后才被保住。为了不让麻药影响大脑,她在换药时坚持不打麻药,手术刀将她腿上感染的肉割下来,她一声不吭。


许多媒体闻讯赶来,报道她的坚强,把她塑造成坚强女孩的典范。在这些报道中,她总是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似乎地震的伤痛早已被抛之脑后。


康复之后,小鱼重返校园,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她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拿着一份不错的薪水。


像所有女孩一样,小鱼喜欢上网淘好看的裙子,化美美的妆。但就是这样的“普通女孩生活”,却需要她比别人付出多倍汗水才能获得。


因为单腿高位截肢,小鱼戴上了假肢。


从此,女孩子喜欢穿的高跟鞋,她再不能穿;漂亮的紧身裤和短裙,她也不能穿;甚至为了让假肢和真腿粗细一致,她都不能随心意地减肥或增肥。


坐自动扶梯时,一定要从假肢的另一边走,否则就无法上去。坐公交,不给老人让座,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走路时,遇到楼梯,只能艰难地一级一级挪上去。


没有被截肢的那条腿,因为做过几十次手术,每走一步路都很疼。从地震时,厚重的水泥压在她腿上那一刻起,钻心的疼痛便再难离开她。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十年后,在成都一家咖啡厅里,小鱼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咖啡厅里喝鸡尾酒


外人看她的生活,似乎已经完全摆脱地震阴影。可那些近距离接触过她的人知道,这十年时光,还不足以让她跟自己的身体和好,地震仍是她心中不能提及的痛。


小鱼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坚强。


“你们以为我是坚强,其实我只是拼命想像别人一样安稳地活着而已。地震让我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成为一种挣扎。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不坚强,让这一切不发生在我身上。


 采访手记 


震后十年,灾区重建。倒塌的学校被重新盖起,校园里重新传来朗朗读书声,失去家园的人们被迁移去了新地方,住进更宽敞更牢固的房子,破损的厂房也被重新建好,再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新城里的人们正欢声笑语地过着新生活,在政府的积极扶持下重获新生。


十年前,有人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伴侣,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曾经长大的家乡,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


十年后,这些人继续带着地震的印记生活,已经慢慢学会与伤痛作伴。


他们从来不会感悟时间,纪念灾难。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汶川十年”,不过是外界赋予它的意义,对于亲历者来说,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带着地震的伤痛活着。


4月13日,魏玲的个人公众号更新了一段文字:“生活磨得我没了棱角,我只想简单的快乐。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伪装的坚强。用一把钥匙,把心锁得牢牢,独自承担那致命的伤。”


人们或许更期待看到一个时间抚平伤口的故事,但事实上,他们只是将悲伤脱了下来,藏入箱底。


当被问起地震十周年的感受,他们不约而同地说:5·12就是一个日子,和其他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样。目前更要紧的,是好好活着。


过去的,是地震,摆在面前的,是生活。


真正遭遇这场灾难的人,在这一天,平平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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