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他就一直这样疲倦而又不倦地走在通向诗的路上。我最早读到他的翻译过来的诗,是他和北岛合译的《新离骚》、《中国晚餐》等,并立刻受到吸引;去年,又读到他签名送我的《顾彬诗选》(莫光华 贺骥 林克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这是他作品的第一个中译本,我有了更多的发现的喜悦,“二十四曾是件衣裳/里面光亮/外面夜” ,作为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他多少让我也感到有点惊异了。 现在,我又很高兴地读到张依苹女士翻译的他的一本新诗集《白女神,黑女神》。我不仅佩服于他的多产,更惊叹于他那活生生的灵感和变幻莫测的语言能力: 山上的太阳太强, 当然,全面评价顾彬的诗歌不是我所能做的事。我在这里只谈感触最深的几点。首先我要说的是,顾彬先生有一颗极其敏感的诗心。读他的诗,我不断惊异的就是这一点,就因为其中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比如“现在我们走向无尽的蓝/且学习,杯子也可以带出去散步”(《 Yale》),据说这是他在美国的经验(而欧洲人大都是坐着享受他们的咖啡的)。几年前在纽约,看到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手中握着一纸杯咖啡,我也曾很好奇,但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把它写入诗中呢?——这就是我自己的迟钝了。 由此我明白了为什么顾彬总是随身带一个小本子,并随时在上面记下一些什么(也许,缪斯就在那一刻光临)。我还想起了他随身背的那种年轻人才背的背包。这么一位著名学者、教授背这种背包,似乎和其身份不协调,但这就是顾彬。出席学术会议他会坚持穿上西装。背上这种背包,他就是一个世界的旅游者、发现者和诗人了。他把它变成了一个诗的行囊。 回到上面的诗“杯子也可以带出去散步”,我不禁要问: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杯子?是诗人带着它出去散步?还是它带着一个诗人出去散步? 读顾彬的诗,让我深感兴趣的,还在于他那特殊的不同于一般诗人的吸收能力和转化能力,我想,这不仅是诗意上的,还是语言文化意义上的。作为一个汉学家,同时作为一个诗人,他穿越于不同的语言文化之间,“我们喜欢冰水,/不喜欢热汤,/我们喜欢明亮鱼缸,/不喜欢黑锅” ,一顿中国晚餐,竟让他产生了如此奇妙的灵感!而一句中国歌词“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一些中国语境中的词汇如“表扬”之类,也被他别具匠心地引入了诗中。这种挪用、改写和“陌生化”手法,已成为他诗中惯用的语言策略了。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策兰所说的“我从两个杯子喝酒”(“Ich trink Wein aus zwei Glaesern”),顾彬也恰好是这样的诗人。在作为译者时,他是一位诗人(这就是为什么他翻译的中国诗会获得成功);在作为诗人时,他同时又是一位译者——这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葡萄酒杯喝出杜松子酒” (《 Yale》)。我甚至猜想在他那里也潜在着某种“双语写作”,当然,他写的是德语,但显然,他运用了汉语的词汇、语法和意象重新改写了他的德语。他看世界的眼光也体现了某种“视野融合”(中西视野之融合)。这里举个例子,如《白女神,黑女神》中的“山上的太阳太强,/飞龙捉不着她”,这首译作是他和张依苹女士合作的产物,把诗中的蜻蜓(dragonfly) 译为“飞龙”,我猜这可能首先出自张依苹女士的创意(正如她执意地把“Apropos Rosen” 译为“终究玫瑰”一样),但我想——据我对顾彬的了解,这也正合他那要重新“发明”德语的企图!借助于中国神话,蜻蜓变成了飞龙,并为这首诗陡然带来了一种语言的神力。这样的再度创作,为原作增辉 。 一位德国评论家曾称顾彬为“伟大的中介者” (见《顾彬诗选》约阿希姆·萨托里乌斯之序)。我想,这不仅指他对中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他的创作,同样处在不同语言文化的交汇处。“诗人作为译者”,这就是他所属的诗人类型。他不仅从他自己的生活中,还要从不同的语言文化中来译解诗歌这种“未知语言”。他全部的创作,就朝向了这种他在一篇文章中所提示的“世界诗歌”。 当然,这是一个大胆的、也会引起争论的设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不仅出自一位汉学家诗人的一己努力,它提示着当今这个时代某种诗歌的趋向——也许,“杯子也可以带出去散步”那句诗,也可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读解? 重要的是,他已写出了这样的作品。他这些在跨越边界的途中写下的诗,本身就提示着“世界诗歌”的可能。而这不仅是题材意义上的,这要从内里来看,“山上的太阳太强,/飞龙捉不着她”,很中国,但又很德国——在德语中,“太阳”这个词为阴性词,飞龙捉不着“她”!这样的诗,本身就融合了多种语言文化元素。正是它所产生的内在张力,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诗歌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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