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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阿多诺与策兰晚期诗歌(7)

 置身于宁静 2018-05-18

  诗一开始运用了“钳子”的隐喻,这出自死亡将我们紧紧钳制住的经验。伽达默尔说这样的词语“几乎产生冷静客观的有如解剖学的效果”。这里还有一个“资讯码”:在十年前,策兰的长子福兰绪出生几日后即死于助产钳造成的夹伤。

  然而应当留心的还在下面:是谁在那铁钳与骨肉的咬阖之处“发出银色瞪视”?是钳子的银色本身?

  这首诗的实际叙述者究竟是谁?看上去是诗的叙述者在对“你”也即另一个自己讲话,这两者之间的确也有一种相互审视关系。但是,“发出银色瞪视”一句的后面却是一个冒号:“银色瞪视”是从那里发出的。那是一种更高的自我?或是一个已快被钳杀的自我?或是一个一直伴随着生命的滑稽小丑?总之,他作为说话者此时睁开了眼神:“你以及你的睡眠之剩余”。这里,“睡眠之剩余”乃生命之剩余,因为人一过中年,那就必得要用减法了……

  “很快”在诗中单独成为一行,加强了时间的力量和诗中嘲讽的语调,伽达默尔说:“这是一个反讽的绝好例子,它闪耀着不可理解的微光,提升了诗歌的表现能力。这里所说的是哪一种生日?在这里庆祝和缅怀的是什么?是生命存在的欢欣日子吗?但这是谁的存在呢?想要正确的感知我们就必须这样理解:那些知道他们自己、接受自己,以及完全意识到自身限度之人的存在。成熟即是一切。”

  因为“成熟”这个字眼,我联想到里尔克那首在中国最有名的《秋日》一诗,北岛把里尔克研究了一番之后,也称它为里尔克最伟大的诗作。该诗大家都熟悉,一开始就写秋日将至时的空旷感和紧迫感,正是在这样的关头,诗人对他的“主”发出了他的恳求:在秋风刮来之前,“让最后的果实长的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生命就是这样一种转化和奉献。显然,这“最后的果实”不仅是自然界的果实,它意味着生命的实现和精神劳作的“完满”。

  这首诗自有一种人生警策的抒情力量,冯至对它的翻译也到了“一字不易”的完美境地。但是我们要记住:这只是里尔克早期的一首抒情诗。当一个诗人经历了他的全部人生、真正步入“成熟”之境后,他还会这样写吗?

  多年来,阿多诺一直想好好写写策兰,因为在他看来策兰和贝克特一样都是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但他一直犹豫不决,没有动笔。不过,他后来关于贝多芬的札记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策兰晚期的诗。在他关于贝多芬的论著中,有两、三章都是在谈贝多芬的“晚期风格”,阿多诺这样指出:
  
  “重要艺术家晚期作品的成熟不同于果实之熟。这些作品通常并不圆美,而是沟纹处处,甚至充满裂隙。它们大多缺乏甘芳,令那些只知选样尝味的人涩口、扎嘴而走。它们缺乏古典主义美学家习惯要求于艺术作品的圆谐”。
  
  阿多诺在这里所说的,不正可以用来描述策兰的晚期做品吗?

  阿多诺还多处谈到这种“晚期风格”的特征:“压缩”、悖论、反讽、非同一性、脱逸(“脱缰逃跑的公牛”)、分裂、突兀停顿、“微观”眼光、碎片化,等等,“贝多芬的复调音乐有其全新的意义:一种将不相类、解体的元素连结而逼出来的解决。不行也得行。那些卡农即由此而生”。“晚期风格兼含两型:它完全是外延型所代表的解体过程的结果,但又依循内凝原则,掌握由此过程散离出来的碎片”。“作为瓦解之余、弃置之物,这些碎片本身化为表现;不再是孤立的‘自我’的表现,而是生物的神秘本性及其倾复的表现”。“客观的是那碎裂的风景,主观的是那唯一使之发亮的光。他没有谋求它们彼此和谐综合,他,作为一股分裂的力量,将它们在时间中分开,以便将它们存储永恒,也许。在艺术史上,晚期作品是灾难”。

  这些,恰好也都是策兰晚期诗的特点。它们构成了策兰晚期诗歌的精髓和难度所在——那是需要一个诗人付出巨大代价才能达到的艺术难度。这样的诗,对于一般的读者,自然像“天书”一样难解。的确,策兰晚期的“成熟”,正是苦涩的成熟,是阿多诺意义上的“灾难般”的成熟。

  深受阿多诺影响的萨义德也曾有过一部专论《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和文学》,15对“晚期风格”进行了阐发:它反映了一种“特殊的成熟性”,它不是和谐,而是不妥协、不情愿和“尚未解决”,“在人们期盼平静和成熟时,却碰到了耸立的、坚难的和固执的——也许是野蛮的——挑战”。“晚期风格并不承认死亡的最终步调;相反,死亡以一种折射的方式显现出来,像是反讽”。等等。

  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直接去读阿多诺。正是从“晚期风格”入手,他不仅使我们真正感到了贝多芬晚期的伟大,也感到了他的“现代性”之所在。贝多芬晚期所重获的那种颠覆的、批判的、嘲讽的艺术精神,是他前行的动力,也正是现代消费社会最缺乏的,因为阿多诺会说:“贝多芬从不过时,原因可能无他,是现实至今尚未赶上他的音乐”。

  耐人寻味的是,关于贝多芬的晚期音乐,阿多诺还这样说:“在这音乐上的去神话过程里、在抛弃和声表象之中,看得见希望的表现。在贝多芬的晚期风格里,这希望欣欣发展,非常接近弃绝,然而不是弃绝。我想,认命与弃绝这间的这个差别正是这些作品整个奥秘所在”。

  这使我想到了策兰的这样一首晚期诗:
  
    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
    天国的残骸航行。

    进入这支木头歌里
    你用牙齿紧紧咬住。

    你是那系紧歌声的
    三角旗。

  对这首诗,我们要感谢伽达默尔的解读:“短短的三节诗描绘出一场海难的情景,但它从一开始就转变成另外一种事故。它是天国里的船只失事。这样的船只事故在我们的想象中总是意味着某种隐喻:所有希望的粉碎。这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在这首诗里,诗人也祈求着那些粉碎了的希望。但是作为天国里的船只失事,那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范围。它的残骸的桅杆朝向了大地而不是处在其上。由此,一个人会回想起策兰在《子午线》演讲里所讲过的一句深奥的话:‘无论谁以他的头站立,就会看到天国是在他下面的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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