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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

 巴山老柯 2018-05-24
1968年12月22日,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发表,滞留城市的青年纷纷被动员下乡。早在“文革”前1964-1965年下乡的我们社办场也开始撤场插队。既然要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地处大巴山深处的南江县毕竟太艰苦,离故乡重庆也太远。反复思考后,准备寻一距重庆近一点、条件好一点的农村插队落户。
适逢当时宣传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院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也就是培养赤脚板医生)。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姐龙静分配到了达县专区邻水县兴仁区卫生院。于是,兴匆匆地赶到邻水县准备托她的关系,在邻水县落户。哪知道,大姐还没有到兴仁区卫生院报到,她和她的同学们都集中在县城学习。她唯一能够帮助我的是托一解放牌货车司机捎带我去达县(现称达州)。当我坐在满载棉纱包的车箱顶部,一路颠簸,满身泥土到达县时,天色已晚。寻一廉价旅社栖身,第二天用所剩的钱买了一张去宣汉的班车票,准备去宣汉县天生区芭蕉公社落户的二姐龙瑞处看看她那里能不能够落户。车到宣汉县城已近中午,天生区还有多远,怎么走?一概不知,起身回头四顾,车上的人都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无奈之下,只好大声地呼唤:“有去天生区的朋友吗?同路!”喊了很久,无人搭理,只好下车随人流行走,记得到了一个公路的尽头,河边有几条岔道,人群分散,各自离开。我正茫然不知所措,“走撒,到天生区。”一句重庆话怯生生的在我身后响起,回头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小女生背着一个夹背站在身后。我尾随着她,随着河边的小路盘旋上行,时至中午,饥肠辘辘。她把背篼放在路边,取出背篼中用纸包好的烙饼,分了几张给我,就着路边溪沟里的凉水,一言不发地吃了午饭。饭后继续前行,山路越来越陡峭,我在后面看着她瘦小的身材,背着背篼艰难前行,就说:“我帮你背一阵吧!”。接过背篼才发现如此沉重,原来是她受生产队农民裁缝之托在重庆买的铁熨斗。当时裁缝用的熨斗可不是现在用电的,而是生铁铸造的铁坨坨,放在火堆里烧,再用来烫衣服的。千里背铁熨斗,无非是为了讨好接纳她插队的社员。走一阵,歇一阵,走了几十里山路后,疲惫不堪,天色渐渐已晚,忍不住问:“天生区还有多远啊?”她仍然只回答两个字:“还早”。摸黑进入一个村子时,她才说她姓王,原重庆32中学学生,父母都是钢厂的工人。我姐姐落户的天生区还要翻一座大山,今晚就只好暂时住在她那里了,她到隔壁裁缝那里去住,明天送我去天生区。进了村子,推开一个木门,简陋的房角是黄泥巴砌的灶,上面有一口铁锅,房里还有木床和其它简单的生活用具。她出门去借了点玉米面,然后生火煮饭。饭后烧了点热水找来一个木盆烫脚,感觉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突然,虚掩的木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为首的壮汉手中提着一圈绳子,大声呼唤:“把他给我捆起来!”我赤脚从木盆热水里跳将起来,顺手抓起一把锄头说:“撒子?撒子!你们要捆哪个?”。“你是什么人,啷个住到这里来的?”抓扯哄闹中,姓王的女知青从门外进来说:“他在重庆是挨着我家住的(意为邻居)。他到天生区他姐姐那里去,今天天黑了,只有明天走。”她一边对那群农民说好话,一边对我眨眼睛。院坝里已经围起了一大群农民,他们对我进行了一番仔细盘查询问后,这群人才离开,并一再威胁我天一亮就得走,否则一绳捆了,对我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第二天天亮,她推门进来,生火热了头天晚上没吃完的红苕玉米糊。送我出门时,昨晚那个壮汉硬是拉着姓王的女知青不准她送我。她脑壳一昂说:“别个从重庆头回来宣汉县,找不到路”。挣脱后在河边追上了我,又开始爬山。路上她才告诉我,那个壮汉是本队的生产队队长,一家子在县里、区上、大队都有人,亲戚多,在当地势力大得很。她落户到这个生产队,就被他圈定为准儿媳,他的儿子现在在部队上。生产队队长权力很大,平常对她也多有照顾,但是只要别的男人和她多说几句话,他就要威胁别个,甚至说别人想破坏军婚,要法办。一边摆龙门阵,一边爬山,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已经能够看到不远的山顶了。她停下脚步对我讲:“你翻过这座山顶一直往下走,就到了天生区,再去问芭蕉公社和你姐姐的生产队。我不能再送你了,要不天黑了我就走不回家了。”分手后,我往山顶走去,回头看她还没有往回走,并一直向我挥手。我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她涨红了脸跑过来,拿一个信封给我。“以后给我写信哈!”说完转身就往山下跑去。信封上写着她的姓名和生产队、重庆的家庭住址,信封里有一张折褶着的纸条,娟秀的字迹写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么含蓄的一句话,那个年龄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也不知道出处,只知道当时经常出现在报端,是比喻“欧洲的明灯”阿尔巴利亚和我国关系的专用词汇。
回南江县后,忙于找生产队落户、干农活、挣工分、挖自留地,艰难地养活自己。那个信封丢失了,这件事也淡忘了。星移斗换,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穿红衣的小女生嫁给生产队长的儿子了吗?还是仍然在宣汉县,已经儿女成群?还是顶替特招,招工回城,进了钢厂,又下岗转行了呢?她的人生轨迹五十年前与我偶然相交。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也是当婆婆、外婆了吧!如果她有幸看到这篇文字,是否还能忆得起那些苦涩晦暗的日子和那个萍水相逢,卷发冒失的小伙子呢?
老柯     2018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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