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为乱世寻找样本,公元前557年之后的十年肯定要算一个。 这是黑暗的十年,动乱如鬼魂一般,游荡在名义上仍然属于周天子的这片广阔土地上,几乎无所不在。 这十年,是周灵王姬泄心(周简王姬夷之子,公元前572年即位)活在世上的最后十年,也是晋平公姬彪成为国君的最初十年。同样的十年,对两人而言,境遇大为不同。姬彪热切而身不由已站到了混乱不堪的舞台中央,姬泄心只能坐在台下,远远地做一名看客。 舞台上,乱作一团。从南到北,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有国家的地方几乎都在折腾。以晋国和楚国为首的两个集团在打,集团内部的国家在打,国家内部还是在打,直打到“夫妇男女不遑启处”,民生凋敝,白骨露于野。 如此大乱,根本原因有两个,一是大国间的争霸,二是列国政权下移,大夫专权。 晋与楚仍在争霸,只是楚国渐落下风,它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对付吴国。而郑国归顺晋国则形成了强大的示范作用,连向来忠于楚国的许国都动了叛变的念头。公元前557年夏,许国向晋国请求,把国都从叶地迁到晋国境内。晋平公姬彪求之不得,满口答应。等到晋国率领一众诸侯赶到叶地时,许国的大夫们却又不肯迁了。晋国打发诸侯之军各自回国,独自进军伐许。 山西侯马,晋都新田所在 中军将荀罃已在公元前560年去世,晋国之三军将佐又有所调整: 荀偃将中军,士匄佐之; 赵武将上军,韩起佐之; 栾黶将下军,魏绛佐之; (新军已在公元前559年取消。) 公元前557年六月,荀偃和栾黶率师伐许之后,一时兴起,顺道继续南下伐楚,与楚军在湛阪(在今河南平顶山市北)开战,结果楚军大败。荀偃等人不依不饶,又入侵楚之方城,而后再次伐许,方才返国。 湛阪之役是这十年乱世期间,晋与楚唯一一次单独交兵。这是一次计划之外的战役,结局说明不了太大问题,晋国也没有把这次胜利看得多么重要。这一年,晋国的大事是湨梁(在今河南省济源市西,湨音局)之会,晋平公姬彪即位之初就邀合诸侯相会,目的很明确,就是重申晋国霸权。 湨梁之会,规格很高,与会十余国,包括晋、鲁、宋、卫、郑、曹、莒、邾、薛、杞等,都是国君亲自参加。齐灵公姜环本来也在受邀之列,但他心中有鬼,又没把姬彪放在眼里,所以没去,只派了大夫高厚(高固之子)前往。宴席上,姬彪让各国大夫献舞赋诗,伺机捕捉诸侯对晋国的微妙心理。高厚所赋引起了晋人的怀疑,荀偃怒道:诸侯有贰心了!说是诸侯,实际上指的就是齐国。荀偃令各国大夫与高厚盟誓,高厚惊恐,找个机会逃回了齐国——就像当年他的父亲高固逃盟一样。 高厚的逃归,为齐国惹来了长达三年的兵祸。 其实,无论高厚是否逃归,齐国恐怕都难逃此劫。晋平公姬彪早已为伐齐准备好了充足而且令人信服的理由——齐国于去年,也就是公元前558年,曾起兵伐鲁,围了郕邑(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东北),毁其外城而返。齐和鲁,都是晋国之同盟,齐伐鲁即是对晋国有了贰心,这也正是齐灵公姜环不去参加湨梁之会的原因。 姜环不去,高厚逃归,晋人本已怒火盈胸,姜环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在此后两年间,三伐鲁国,而且还命令邾国听命于己,南北夹击,一同伐鲁。 公元前555年秋,当齐国又一次起兵伐鲁时,惩罚到来了。晋国率领鲁、宋、卫、郑、曹、莒、薛、滕、杞、小邾等十余国联兵伐齐,其中还包括去年伐鲁的邾国。诸侯之军会师于济水之畔,筹划伐齐策略,齐灵公姜环则起兵驻于平阴(在今山东省平阴县东北),深筑沟堑,准备死守。 山东临淄,齐国殉马坑遗址 从某种程度上说,平阴之役就是公元前589年鞍之战的重演,性质相似,战场相近,规模和激烈程度则更甚于当年。 联军攻势猛烈,攻城之初,齐军即死伤惨重。联军更在平阴各处险隘大肆散布旌旗,战车上只设一位车左,车右则以假人代之,总之想尽一切办法作出人多势众的样子,以威吓齐军。齐灵公姜环登高远望,见此情形,心中惊骇,竟然下令全军连夜逃走。 十一月初一,联军进入平阴后,纵兵北向追击齐军,俘获齐将殖绰、郭最。十三日,攻克京兹(在今山东省平阴县东南);十九日,拿下邿邑(在平阴县西,邿音诗),包围卢邑(在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西南);十二月二日,兵抵齐都临淄外围,伐雍门(临淄西门)外之楸树。而后,联军纵火焚城,烧雍门四郭,与此同时,从东西两个方向向临淄发起猛攻。齐灵公姜环令人驾车,准备弃城而逃,被太子姜光死死拦下:敌人行军迅猛,掠夺财物而已,不久即退,您又何必惧怕?国家之主不可轻逃,逃则失众,您放心待着吧。 姜光所言不差。临淄虽遭围攻,但如此气势宏伟之大都城,要想攻破,绝非易事。诸侯联军久攻不下,又不甘心就此收兵,于是继续东侵潍水,南侵沂水,抢掠一番之后,班师还国。联军返至祝柯(在今山东省长清县东北),筑坛结盟,盟辞曰:大毋侵小。邾国之君虽然有伐齐之功,终究难逃惩罚,晋平公姬彪下令把他捉了起来,又把邾国自漷水以西之土地,割让给鲁国。 中军将荀偃走到了人生尽头,他因病死于返国中途,士匄代之为中军将。 不久之后,晋、卫两国连番伐齐,终在公元前554年逼使齐国顺服。 齐国本来不会这么容易屈服,但是齐灵公姜环的死,和继之而起的内乱,令齐国不得不服。 齐国之乱,祸根早已埋下,只不过在姜环死时集中爆发。 其根本原因,仍是很多年前周大夫辛伯说过的那句老话: 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 当年英名一世的齐桓公姜小白,其死前贸然废立太子的举动,即引发了齐国持续多年的动乱,数代之后,姜环再次步了姜小白的后尘。 问题还是出在后宫。 齐灵公姜环的正夫人颜懿姬是鲁国人,无子,倒是一起陪嫁来的侄女生了个儿子,即太子姜光。当然,姜环照例还有一大堆姬妾,都是谁,不知道,其中有两个,戎子和仲子,与此次内乱有关。仲子生了个儿子,取名姜牙,大约是因为戎子更受姜环宠爱之故,仲子把姜牙托付给了戎子。多年之后,戎子向姜环请求,废掉姜光,另立姜牙为太子,姜环未假思索答应了。儿子竟然有这等运气,仲子绝对没有想到。废立之事,至不祥也,仲子内心涌起深深的不安,她对姜环说,千万不要这么做,否则后悔莫及。姜环不屑地说:立谁为太子,我说了算。 他说了的确算,没人能阻止。 山东临淄,齐国故城遗址 平阴之役结束不久,姜光无缘无故被封到了齐国东鄙,太子变成了姜牙。高厚为太子太傅,夙沙卫为太子少傅。 做完了这件不祥之事,姜环的生命也临近终结,他病了。垂危之际,大夫崔杼偷偷把姜光接回了临淄,后者则立即杀掉戎子,陈其尸于朝堂之上。此时此刻,纵使姜环得悉此事,也毫无办法,曾经让他聛睨一切的权力已经荡然无存,除了后悔别无他法。 公元前554年五月二十九日,齐灵公姜环去世,姜光即位,是为齐庄公。姜牙被捉,夙沙卫逃奔高唐(齐地,在今山东省高唐县),发起叛乱。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前来讨伐的晋国大军,齐庄公姜光选择了请和。他要把精力用于铲除异己。 此年八月,崔杼杀高厚于临淄郊外,将其财货采邑据为已有。另一位大夫庆封则率兵围了高唐,不过没能立时攻克。 十一月,姜光亲自率兵围高唐。姜光看见夙沙卫高高站立在城墙上,就喊他下来。夙沙卫下城,与姜光隔着护城河高声对话。姜光问道:高唐城守卫如何?夙沙卫道:基本没什么防守力量。姜光作揖之后,说道:你回去吧。夙沙卫没有说实话,高唐城当然是有防卫的,否则,何以庆封不能攻克?只不过,再坚固的防守也抵不过一个叛徒的力量。入夜,城中有人援绳而下,把齐军引入高唐城内。夙沙卫的叛乱失败了,他的下场很惨,变成了一堆肉酱。 公元前553年六月三日,晋平公姬彪召集齐、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余国之君会盟于檀渊(在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北),庆祝齐国的归顺。 从这一刻开始算,齐庄公姜光的国君生涯还有整整五年。他不知道,那位一手把他推上国君宝座的得力重臣,崔杼,将在五年后的夏天,要了他的命。 列国之乱是扎堆出现的,像瘟疫一般。就在齐国内乱的同时,郑国也深陷内乱泥沼。 不过,此时郑国内乱的主角已非执政子驷,他已在公元前563年,也就是戏之盟的次年,死于内乱之中。那次内乱,一则是因为当年郑国连番伐宋,民怨沸腾,再则是子驷为人强横,夺人田产,抢人战功,终与尉氏、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五族结了仇。公元前563年十一月十四日,五族之徒发起叛乱,连杀执政子驷、司马子国、司空子耳。 正是因为这起叛乱,以及晋国率领诸侯誓不罢休的讨伐,逼使郑国在公元前562年彻底归服了晋国。 这起叛乱最终被子国之子子产平息,侥幸脱难的司徒子孔成为新任执政。 但是子孔显然没有从子驷的横死中吸取教训,他延续了子驷的为政风格,专权独断,不仅惹怒了国人,更令群公子们十分不满。子孔感觉到了来自群公子们的压力,他决定先下手,除去反对者。 河南新郑黄帝像。新郑是春秋时郑国都城所在 公元前555年,就在晋国率领诸侯如火如荼地攻打齐国之时,子孔悄悄派使者赴楚,以归顺楚国为条件,恳请楚国出兵伐郑,帮其铲除群公子。楚令尹子庚(即熊午,楚共王熊审之弟,公元前558年出任令尹)不同意。楚康王熊昭闻之,派人对子庚说:我登上王位都五年了,还没领兵打过仗,国人都以为我贪图安逸,把先人开创的霸业弃之脑后了呢。子庚叹道:君王莫非是以为我贪图安逸吧,唉,岂知我拒绝郑国的要求,正是为楚国社稷着想啊。他对熊昭派来的使者说:现在晋国很得诸侯之心,楚国不可贸然行事,我可以领兵先去试探一下,如果情况良好,君王再前往也不迟;如果情况不好,我即退兵,如此既没有太大损失,君王也不至于受到羞辱。 熊昭不必亲自出征了,因为子孔的阴谋早已败露。 当时,郑国的军队,一部分跟着郑简公姬嘉参与晋国领导的伐齐之役,另一部分,则留守国内,由子孔、子西和子展节制。子西(子驷之子)和子展(子罕之子)获悉了子孔的阴谋,表面装作不知情,暗地里却加强了守备。子孔见状,虽然知道楚军已经逼近,却不敢出兵与之会合。 此年隆冬时节,楚令尹子庚所率之军,兵分三路,深入郑国境内。楚军本来不至于无所收获,但一场在这个季节罕见的、突如其来的大雨挡住了楚军前进的步伐,来自南方的士兵准备不足,冻死冻伤无数。最终,子庚率领残兵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南方。 第二年秋天,就在齐国的崔杼杀死高厚不久,郑国的子西和子展率国人讨伐子孔通敌之罪,杀之。至此,郑国的这一轮内乱宣告终结,最高领导层也在血腥中换了一茬:子展当国,子西执政,同时,立子产为卿。 子产进入郑国最高领导层,对于郑国而言,是一件大事。 齐国与郑国之乱,纵然死伤很多,但情节都不算太曲折,其复杂程度若与晋国之乱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晋国之乱,发生于公元前552年秋天,此时檀渊之盟已过去将近一年,晋国势力傲视诸侯,晋平公姬彪正在享受他国君生涯的最好时光。 内乱来得无声无息。 和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女人是晋国执政士匄的女儿,她嫁给了下军将栾黶(栾书之子),故后世称之为栾祁。为什么叫她栾祁,无关紧要,此处只需知道她的角色定位即可。栾祁为栾黶生了个儿子,取名栾盈,被立为公族大夫(负责掌管公族及卿大夫子弟)。士匄之子士鞅也是公族大夫,公元前559年,他被栾黶所逼,曾逃奔秦国,所以对栾氏恨之入骨。 公元前556年,栾黶去世后,栾祁与栾氏家臣之长州宾私通,两人云雨欢合,各取所需,而州宾收获颇丰——整个栾氏的财货几乎全部被他霸占。栾盈获悉此事后,深为忧虑,而栾祁惧怕栾盈发难,干脆向儿子伸出了毒手。她对自己的父亲士匄说:栾盈认为其父栾黶死于士氏之毒手,所以准备作乱,目的是打倒士氏。士鞅也跑来作证,说栾盈这小子乐善好施,颇得人心,已经网罗了大批敢死之士,随时有可能向士氏发起攻击。 儿子和女儿同声指控栾盈,不由得士匄不信,何况士匄本人也担心栾氏对自己产生威胁,于是设计将栾盈逐出晋国。 栾盈被自己的母亲和舅舅诬陷,有口莫辩,逃奔楚国。 士匄在国内发起了血腥的屠杀,连杀栾盈之党十余人,擒获无数,侥幸脱逃者,如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等人则逃亡齐国。大清洗之后,士匄耸动晋平公姬彪召集齐、鲁、宋、卫、郑、曹、莒、邾诸国之君会于商任(在今河北省任县东南),要求各国不得接纳栾氏党徒。晋国当然是在警告齐国,但齐庄公姜光不为所动。 公元前551年秋,栾盈自楚奔齐。士匄得知消息后,再次耸动晋平公姬彪会诸侯于沙随(宋地,在今河南省宁陵县西北),重申商任之会的命令:不得接纳栾氏。齐庄公姜光依然故我,装作没听见。 姜光不把晋国的命令放在眼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算盘,那就是利用栾盈等人扰乱晋国。而栾盈自楚至齐,很可能也出自楚国的授意,让他作为联齐抗晋的中介,其作用恰如当年晋国派屈巫通吴。姜光把栾盈视为削弱晋国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以任凭晋国威胁、臣下劝谏,终究不理不睬。 但是栾盈一直待在齐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姜光必须想办法把他送回晋国。 姜光需要时机。 公元前550年春,机会来了。晋平公姬彪为了巩固与吴国的关系,准备将女儿嫁到吴国。姜光闻之,立即派人向晋国赠送陪嫁之媵妾,同时在篷车内偷偷载了栾盈等人,暗中送至栾氏私邑曲沃(此曲沃并非晋国宗庙所在之曲沃)。入夜,栾盈悄悄去见曲沃大夫胥午,告诉他,自己将举兵伐新田。胥午认为此事万难成功,起初并不赞同,但栾盈以必死之心打动了他。 一个宗族向整个国家发起挑战,其艰险可想而知,只是此时的栾盈内心被仇恨所充溢,早已把生死抛之脑后。他只想复仇。 他需要人,需要很多人,需要战车、马匹和兵器,他不确定经历了士匄的大清洗之后,曲沃人是否还愿意与他冲锋陷阵,生死与共。他需要试探一下。 胥午把曲沃城中的长老们请来喝酒,当沉缓的乐声想起,胥午忽然问道:如果找到了栾盈,诸位有何打算?众人道:若能为他而死,虽死犹生。一时举座叹息,有人泪下。胥午默不作声。众人举杯欲饮,胥午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但语气已有所不同。众人再次回答:若主人回来,我等愿为之死,绝无贰心! 于是,胥午起身,把栾盈迎了进来。 河南洛阳,定鼎路。洛阳乃天子所在 四月的一天,栾盈率领曲沃之甲兵,与晋国下军将魏绛(魏绛本为下军佐,荀偃死后,递补为下军将)之子魏舒,联手攻入晋都新田。 当此时,晋国诸卿族中,只有魏氏的少部分人不太坚定地站在栾氏一边,其他卿族,诸如赵氏、韩氏、智氏(即荀氏)、中行氏(出于荀氏)都站在士氏(也即范氏)的一边。巨大的实力反差,再加上魏舒的临阵倒戈,栾盈的叛乱终以失败结束,他率领残军退还曲沃。不久,晋国军队攻克曲沃,尽杀栾氏族党。 从此之后,晋国再无栾氏,六卿专权的时代到来了。士、智、中行、赵、韩、魏六大卿族轮番把持朝政,逐渐架空了国君。晋君之于六卿,正如周天子之于诸侯。 在这动荡十年的后半段,公元前550年至公元前546年之间,战乱再次扩大,将从南到北的几乎所有国家尽数卷入其中。 公元前550年,乘栾盈发起叛乱的时机,自认计谋得逞的齐庄公姜光大喜过望,遂起兵伐卫,又不顾众人劝谏,顺势伐晋,以报复晋国五年前的伐齐之役。齐军夺取朝歌(在今河南省淇县)后,兵分两路,一路进击孟门(即“太行八陉”之白陉,在今河南省辉县西),一路穿越太行陉(“太行八陉”之一,在今河南沁阳市与山西晋城市之间)。齐军轻兵急进,穿过太行山,直抵陉庭(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东南),距晋都新田不过百里余。此行,齐军收获不小,先后在陉庭与少水(即今沁河)之畔,击败晋军,而后收集晋军尸体,封土做堆,筑起了两座京观,还在郫邵(在今河南省济源市西之邵原镇)派兵据守。 齐军踏上返途之后,晋国才派出赵胜(赵旃之子,食采邑于邯郸)率军追击,在鲁国的援助下,斩获齐将晏氂(晏婴之子)。 姜光没有回国,他直接率领大军前往奔袭莒国,以自己大腿被射中、勇将杞梁战死为代价,逼迫莒国屈服请和。 齐国这一次伐晋,引发了连锁反应。 先是鲁国作为晋国的忠实盟友,于公元前549年春起兵伐齐,讨去岁齐伐晋之役;继而,同年夏天,齐国担忧晋国联合诸侯来伐,与楚国走到了一起,双方互派使者。秋天到来时,晋国果然率领诸侯前来讨伐齐国,不料天降大雨,诸侯不战而返。南方的楚国则在此年冬天,联合陈、蔡、许三国北上伐郑,支援齐国,晋国只能再率诸侯前往救郑。 又一年过去,局面愈发混乱。齐庄公姜光派崔杼率兵伐鲁,晋国则再率诸侯伐齐。就在这你来我往的报复之中,齐国内乱又起——崔杼杀死了姜光,另立其弟姜杵臼,即齐景公。新任齐君向晋平公姬彪献上厚礼求和,姬彪欣然答应,两国间这次旷日持久的对抗终于暂告一段落。 黄河以南,郑国开始报复陈国。乘楚国与吴国大战之机,郑国在公元前548年下半年连续两次伐陈,几乎灭掉陈国。属国受辱,楚国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公元前547年夏,楚国与秦国联手再伐吴,闻吴人有备,不战而还,直接把大军开到了郑国境内,俘获城麇(郑地,今所在不详)守将皇颉。同年冬天,楚康王熊昭应许国之请,再次起兵伐郑,郑人坚守不出,楚军一番毁坏之后,退还郢都…… 无休止的征战以及列国纷起的内乱,几乎令所有国家都筋疲力尽,苦不堪言。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春秋时代的第二次弭兵运动出现了。发起国依然是宋国,只是右师华元早已去世,如今抛头露面撮合晋楚的,是现任执政向戌。当年宋国的鱼石之乱,桓族受了大挫,只有向戌因为与华元交好,得以继续留在国内,并且在华元死后,成为宋国执政。 其实,第二次弭兵运动的直接发起人虽然是向戌,最早提出这一设想的,却是曾经的“赵氏孤儿”赵武。公元前548年,赵武在士匄死后成为晋国新任执政。上任之初,赵武有感于国际形势之混乱以及诸侯对霸主晋国的埋怨,主动削减了各国应向霸主缴纳贡品的数量,强调各国往来应该更加注重德行礼仪。他对人说:从今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那么多战争了;齐国的崔氏和庆氏新近当政,正力图与诸侯谋求友好;我与楚国的新任令尹屈建(字子木)也算有些交情;如果抓住时机,依礼而行,弭兵还是很有希望的。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书影 这番话迎合了整个时代的心理,因此在国际上很快传扬开来。向戌听说了此事,立即意识到,这将是一个获取名誉的绝佳时机,于是马不停蹄,赴晋、赴楚、如齐、如秦,撮合各国再到宋国,举行盛大的弭兵之盟。 向戌有信心促成第二次弭兵之盟,只因他和当年的华元一样,与晋、楚两国的现任执政赵武、屈建都有些交情,而世事变迁,也恰好给了他时机。 一呼百应,没有反对之声。 最强大的几个国家都答应了,小国们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公元前546年夏,第二次弭兵之盟在宋都商丘蒙门之外如期举行。 加上东道主,此番参加会盟的共计十四个国家:晋、楚、宋、齐、秦、鲁、蔡、卫、陈、郑、许、曹、邾、滕。其中邾是鲁的属国,滕是宋的属国,两个蕞尔小国的国君虽然来了,却没资格站到会盟坛上。 就像第一次弭兵之盟一样,第二次弭兵之盟同样费尽周折。虽然几乎所有国家都爽快地表示了赞同,但真正实行起来,却障碍重重。数十年的征战与博弈,在晋、楚双方心头都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不信任感牢牢盘踞在两国之间,而处心积虑的博弈在整个会盟期间也从未停止。 前期商议盟约内容时,楚国提出,既然楚与晋都是霸主,那么其他诸侯就要同时向两位霸主朝见、纳贡,无论它是楚的盟国,还是晋的盟国。对于这一要求,晋国人显然不太乐意接受,因为晋国的盟国远比楚国的盟国要多。当向戌把楚国的要求传达给晋国时,执政赵武冷冷说道:晋、楚、齐、秦四个大国地位相当,晋国无法指挥齐国,楚国也无法指挥秦国,如果楚国能够让秦国来朝见晋国的话,晋国就努努力,看看齐国是否愿意去朝见楚国。 赵武这是有意刁难楚国,想让楚国知难而退。哪知楚康王熊昭听了向戌的回复,脱口说道:那好说,齐、秦除外,其他国家照办就是了。 晋国不好再加反对,只能答应。 会盟尚未举行,晋国先输了一着。 双方统一盟辞之后,各国大夫相继抵达宋国。 这是一次“兵车之会”,各国都带了军队前来,从南到北一字排开,楚在南,晋在北,分处两端。为表弭兵之诚意,军队之间不筑垒堑,只象征性地编了些篱笆,彼此隔开。 但是,这些可爱的篱笆不仅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增添了浓重的紧张气氛。军中有传言说,楚令尹屈建想偷袭晋军,杀赵武。晋大夫荀盈(荀罃之孙)听到消息,忧心忡忡地对赵武说:楚军气氛不对,恐怕会发动袭击。赵武不以为然:楚军若偷袭,我们就进入商丘城内,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不独晋人有戒心,楚人同样不敢大意。七月五日,会盟当天,楚人在外衣里面穿上了皮甲。楚国太宰伯州犁觉得这么做不妥,对令尹屈建说:会合诸侯之师,却做如此不信任别人之事,不合适吧?还是把皮甲脱了吧。屈建说:楚和晋之间早就没什么信任可言了,我只做对楚国有利的事,管它有没有信用呢! 伯州犁退下后,愤愤不平地对人说:令尹如此不讲信用,活不长了,三年必死! 赵武听说楚人穿了皮甲,心中很是担忧,大夫叔向却说:别担心,匹夫不守信,尚且不得善终,何况贵为一国之卿?楚人无信,只能害了他们自己,对晋国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我们有宋国做依靠,有什么好怕的?放心,楚人不敢有什么动作。 楚人终究不脱皮甲,态度强硬,貌似再胜一筹。 会盟坛上,为了谁先歃血,晋、楚两国又是争得不可开交。晋人说:晋国历来都是诸侯盟主,没人能在晋国之前歃血。楚人说:楚、晋两国地位均等,如果晋国总在前面歃血,岂不是说楚国弱于晋国了?我们两个国家轮流主持诸侯会盟由来已久,这次怎么也该轮到楚国主持了。 双方各执一词,场面颇为尴尬。 最终又是叔向出面解围,他对赵武说:诸侯归服晋国,看重的是晋国的德行,不在乎晋国是否先歃血;您既然倡导德行,就不必跟楚国争执了;诸侯结盟,自有小国负责具体事务,您就当楚国是为会盟服务吧。 依然是晋国妥协。 一波三折的第二次弭兵之盟,终于在楚国的主持下“圆满”结束。 单从会盟的过程和成果来看,楚国的确是占了大便宜的。先于晋国歃血,固然已经占得先机,得到晋之盟国的朝贡,更是实在的利益——尽管这些小国心有不满,但总比翻来覆去遭受战祸要好很多。更为关键的是,有了弭兵之盟,楚国可以一心南向,全力对付吴国,再也不必担忧来自晋国的威胁。 和平出人意料地来了。 第二次弭兵之盟后,中原地区进入了一个长期的相对和平阶段。四十多年间,晋、楚之间再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其他国家也安分了许多。但是,表面平静,水下却暗流涌动。晋、齐、鲁等国都将迎来颠覆性的时刻,它们把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和平岁月,全部用来内讧,用来书写一段令人扼腕的历史——大夫专权,国君被架空。在不远的将来,这一局面将成为瓦解春秋时代的直接因素。 江苏苏州,太湖畔 楚国则陷入了与另外两个国家的缠斗之中,这两个国家就是浩淼太湖之畔的吴国和新兴的越国。 大国争霸的主战场转向了南方。 自淮河南岸直至长江流域,从此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一个新时代,渐趋渐近。 (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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