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深冬,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门前的法桐树大多已落尽了叶子,只有少部分仍固执地留恋在枝头,倔强地不忍离去。然生命的汁液早已被时时光榨干,失去了往日的鲜润,呈现出一种干枯的黄,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冷风一吹,瑟瑟发抖,让人想到了迟暮老人的挣扎。 那日,和往常一样,正坐在电脑前看某文学网站上的文章,忽觉门口被一团暗影挡住,回头: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老男人站在门口。我认识他,以前在黄海路的时候,他经常沿街乞讨。他着一身现在已不多见的粗布大襟青衣,上面粘了斑斑的饭粒子。破了的地方用很大的针脚连缀着。也许是因常年低三下四乞人垂怜的缘故吧,他的眼神早已失去了男性该有的刚毅、锐利等神色,柔和、无助里带着一点迟滞。看年龄不大好猜测,应该在七十多岁以上吧。 他有时嘴里喃喃着,自言自语。但没有人去注意他。他来自哪里,家在何处,什么状况,没有人去关心,也没有人想知道。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每个人都很忙。 他站在门口,冲我憨憨的笑,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我们是旧相识,他也许还记得,那年我曾给过他猪肉吃。这么说并不说明我有多善良、多慈悲,只是那日心血来潮买了一个猪肘子,回家来摁在锅里煮,可是费了好大劲煮烂后,孩子却嫌肥腻,只捡了一点最瘦的蘸蒜泥吃,剩下大半个放在盆子里无人问津。我想吃,可又害怕长脂肪;不吃吧,又浪费了,实在可惜。正纠结着,他适时地站在了门口,我急忙问:大爷你吃肉吗?他喜悦地点点头,接过我递过去的猪肘子,边啃边走了。 此时看着他,我忽然有一种亲切感,是昨天刚编辑完文友的《我要饭的二大爷》,被那份真情感动了,还是搬到这里后少见到以前的熟人?我找出几角零钱给他,看他衣衫单薄,问:你不冷吗,大爷?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站在门口和他说话吧,很热络地说:不冷,不冷。 你老家是哪里的,大爷?我顺便问。临沂,苍山的。他答。 我一惊,我那位文友要找的二大爷就是苍山的。我心里一紧,接着问:那你姓什么?我姓王。他说。 天哪,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我简直要惊讶了。连忙说:大爷,你快回家吧,你家里人在找你呢。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茫然地摇摇头,喃喃着:我没有家,没有家…… 我有一点疑惑,又问:你弟兄几个,大爷?四个。他像个孩子似的举起了四个指头。那你排行老几?我穷追不舍。老四。他轻轻地说,又重复一遍,老四。 我有点失望,和他解释:我有个朋友要找他要饭的二大爷,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家了,和你是一个地方的,也姓王。他眼睛一亮,不会是去年在北边死了的那个老王吧?哦?我说,北边死了一个老王吗? 他肯定的说是,也是苍山的,姓王。 心绪怅然,给文友打电话,告诉他要找的大爷可能已不在人世。其实只是个同村本家的二大爷,并非至亲。感动于他这份善良的心性,感动于一个普通生命对另一个普通生命的关注。 电话那端,文友说,死了也要找到啊,好把骨灰运回老家。我懂,中国人的习俗,千年不变,讲究叶落归根、入土为安。骨灰要埋在祖坟林地,否则,灵魂不得安息,游荡在外,终归是个孤魂野鬼。 文友问,你没有问明白是死在哪里的吗?我说具体不知道。听得出,他有些遗憾,拜托我如果再见到那个老人,一定问清楚。 日子在单调的忙碌中忽悠悠过去。我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有天清晨,发现他又站在了我的门口。我几乎是有点惊喜地叫:哎,大爷,你上次说的那个姓王的老人是死在哪个村子? 也许是我的表情吓着他了吧,他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接着沉静下来,用手指着北面说:北边,西滩村。 西滩村我知道的,是沿海比较富裕的一个村子。他又补充说,不是住在村里,是在村后的一个破水塔里。去年死了,村里(村委)说,既然死在这里了,村里就得管,出钱火化后埋在后面山上了。 哦,我点头,那你和他很熟悉的? 是,他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经常和他一块玩耍。唉,走了……两滴浑浊的泪流出眼角。 我不忍再问,看他怅怅然走出门,再回头嘱咐我,你去西滩村问问,就是村后的水塔,好多年了,村里人都知道。 西滩村距离我并不远。我恰好认识这个村的村长,是我一个熟识的朋友,几年前新换届上任的。是土生土长的老户。 朋友听完我的叙述,一脸惘然。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回事?村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个老人啊,按说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我几乎都知道。 那你们村后有水塔吗?我问。没有。他很疑惑,要不我给你问问东滩村吧,看是不是他们村的? 他拿起手机打过去,我看不见表情,但感觉出那边也是一脸诧异,哪有这种事?没有,从来没有! 放下电话,年轻的村长大笑,哈哈哈,你成天想什么呢,竟让一个要饭的老头糊弄了? 我也笑,笑我的天真,笑老头的糊涂。 但我还是不相信他是骗我的。那流利的语言,那凝重的表情,那浑浊的泪水,可是…… 曾经读过台湾女作家张小风的一篇散文,大意是作家在北京旅行时,曾慕名拜访过一个据说医术高明的民间神医。他的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多是和作家一样远道台湾而来的,其中病人居多。几乎每个病人身边都有家人相扶相搀,悉心呵护。独一位老兵摸样的长者神情落寞孤然一身。经过攀谈,作家知道,他们是屏东同乡,老人得了癌症,已到晚期,不愿打扰在美国生活的儿女,也不忍告诉年迈的老伴实情,于是抱着一线希望,借口来大陆旅行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作家很同情亦很感慨,对这无私的长者投去了敬意的目光。可后来的一个巧合,让作家知道了实情,那老兵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成过家,更没有所谓的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和女儿了。作家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找到了答案, 生活中,不如意的人和事甚多,我们每个人的思想有时都会游离在现实之外,去找寻一种比较满意的人生。那理想中的生活,亦真亦幻,美满幸福,正是我们所追求而没有实现的。那个老兵,现实中孤单可怜,他憧憬着美好的人生,他幻想着自己有妻子、有儿女,正在某一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那并不是谎言,分明是另一个自己。 他没有说谎,在他理想的世界里,他有家,有老婆更有儿女。 那么如此说来,我遇到的这个老王,他是否也想象着他有那么一个伙伴,他们有着同样的背景同样的出身,同样的生活际遇共同的人生话语,彼此关照相互温暖默契相投呢?他游弋在孤独而寒冷的梦中觉得那个老王就在身边,与他说笑、给他解闷,而醒来时老王却已杳无踪影,空荡荡的掩身之处只有他寥落一人,于是他又觉得老王已经死了。或者,那个老王就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哪一天再也要不动饭倒下了,倒在哪一个颓败的墙角或如他所说的可以挡风避雨的水塔里,而有那么一些好心人主动组织起来出钱将他埋葬,让他漂泊的身心魂归大地,魂归山林。 告别村长朋友,婉拒了他开车送我的好意,改乘公交。正是下班时分,车上人来熙往,每个人都神情麻木、行色匆匆,大家心无旁骛,忙着奔赴各自的目的地。一些人到站了,一些人又蜂拥而上。忽然感觉,这人生一世,也不过是搭乘一趟列车,来了,走一程,下去了,然后再换另一批人,一群新的面孔。周而复始,如此而已。 只是,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认真审视过这趟旅程?有多少人能放下那些虚无的东西,仔细关注过这行色匆匆的生命? 这样想着,心情不觉黯然。 而此时,前座的青年很很应景地播放着一支歌,旭日阳刚那沙哑、苍凉的声音破空而来: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那春天里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泪水悄悄滴下,润湿了眼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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