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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丨存在·爱情·自由·红楼一梦

 心安乐处田学军 2018-06-13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提到,《红楼梦》一书与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在这部悲剧中,充满了一种由繁华的存在到无奈的虚无的悲欢离合。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逝者如斯夫”,拥有着的美好稍纵即逝,浮华一生也只不过过雨云烟。俨然如《红楼梦》甲戊本序诗中所云: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华宴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梦尽荒唐。

《红楼梦》中,曾是富可敌国、呼风唤雨的四大家族,几经波折,到最终也是各自衰败。黛玉、王熙凤、金钏儿、晴雯、贾母等等不同性格的人,最终也殊途同归,皆归西而去。曾熙熙攘攘的大观园,也终成衰败了的虚无。繁华殆尽,染泪红颜,即便是华宴盛席终究也要散场。既然此般,又为何要辛苦劳作?为什么要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呢?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而这便是存在论所研究的范围。存在主义的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便提出,只有在死神面前,存在才能充分敞开,我们才意识到存在。存在着的东西不等待存在者,个体生命应向死而生,明白一切也终归虚无。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丨存在·爱情·自由·红楼一梦

在虚伪之中批判人生

存在主义的代表性人物萨特便提出 “存在先于本质”。在此可以概括为事物先要有存在,才能有其发展的历程,如果事物本身连存在都没有,也就是虚无了,那么连谈论的本质都没有了。

《红楼梦》中第一回所现的《好了歌》,“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功名、金钱、娇妻、儿孙都在这个欲望的社会中真实存在着,而我们人却也被这样的一种欲望束缚着,不断地追求着这些东西,一旦过分去追求这些欲望,可能会为某些利益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最终导致人性堕落。因此有人提出,我们必须彻底消除欲望,“清心寡欲”才能我们活得更自在。非也,非也。首先欲望必须在这个社会中存在,如果它不存在,我们也便思考不了欲望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简言之,要有欲望的存在,才能得知欲望带给我们的是福是祸。

在这欲望从“好”到“了”的变化之中,又暗含着作者对这个社会的揭示,社会是充满欲望的,而人在这个社会中就是使欲望存在。一旦欲望不存在了,人也没有追求的必要了。人活着,便是使欲望存在。有了爱情、权利、金钱,人才有存在意义。倘若这一些都没有了,人也没存在的意义。爱情是一种欲望,当黛玉香消玉殒后,爱她的宝玉失去了占据内心的爱情欲望,最终也“归彼大荒”,追寻绛珠仙草而去。

欲望是不得不存在于这个社会的,又可能在你不经意间,烟消云散。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欲望似乎附着于人而存在,生活之本质便也只是欲而矣。追求,并让这种欲望存在的过程是痛苦的。每次追寻着欲望都是生命历练的过程。一个欲望你实现了,你便又萌生了新的欲望,而后又如此往复。一旦追求着的欲望,霎时幻灭,便产生了患得患失之感,悲也从中而来。所谓“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那么,欲望不存在人生就豁达、幸福了么?当一些变成了虚无,人应是更痛苦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一面低吟,一面哽咽。宝玉听后顿时恸倒在地。因为他想到了花虽繁锦,终于有失去的一天。随着春天的消失,花也会凋亡。人也是如此,自己所爱的黛玉、袭人等等最终的命运也会同这眼前繁花一般,绽放一时,但势必会枯萎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繁弦急管的大观园也终有一天荒废,沦为他人之地。当一些成了虚无,人心也无处可寻觅。

欲望在这个社会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意义。因为生活有了欲望,人才有动力前进,人才能做出自己的行动,人的本质、意义、价值才能被证明。但这一切美的、可欲的东西放置历史之长河中,是稍纵即逝的,最终也会归落于虚无之中。所以人必须在欲望存在与虚无之间,思考怎么样才能体现人的价值。而这便是追求、使合理的欲望存在,放手一昧念念不舍、却又是徒劳的非分的欲望。在欲望的存在与虚无之间,看淡得失,追寻超灵、超脱之境界。

爱情·存在·自由

托尔斯泰曾说过:“爱和被爱是多么的幸福啊。”黛玉跟宝玉正处于这种幸福之中。他们都渴望彼此之间的爱情,都努力地使得这种爱情存在着。并没有人逼迫着他们相爱,这种自然而然的情愫产生于自由的土壤。一言以蔽之,宝黛之间这种爱情的欲望之所以会存在,其首要的条件便是两者行为的自由。萨特曾有名言:“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放置于红楼梦,便可以成为:“是宝玉把自己变成爱黛玉的宝玉,也是黛玉把自己变成爱宝玉的黛玉。”

黛玉为了使得这场爱情存在着,呈现着一种“避世的自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羸弱不堪,黛玉却并非真正自怨自艾,她的眼泪反而能凸显一种孤傲的坚强。她选择一种独立自我个性的道路,哀怨却不卑怯,孱弱而不折腰。绛珠仙草转世的黛玉仿佛看穿了这社会的污浊不堪,孤标傲世地不喜聚而喜散。黛玉以为自由地追寻本真,孤傲地离群索居便是走出这个污浊的世界,便能寻获到自己那么绝对的自由与自足。而那一份自由,便体现在绛珠仙草对通灵宝玉的爱恨之泪上。宝玉挨打,黛玉为其哭得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见到宝玉后,黛玉却又也无声之泣。爱之深沉,便是无声。不需要言语表达爱意,彼此早已心照不宣。在黛玉看来,这在个桎梏着人生的社会,只有洁身自好是自由的,只有默默为爱着的宝玉流泪是自由的,只有灵魂深处邂逅宝玉是自由的。

如果说黛玉的自由之爱是她桀骜不驯之后的自生自灭,宝钗的自由便在于她能在社会之间游刃有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她也本是富有生命激情的人,有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但为了更好迎合这个社会,她自己宁愿用“冷香丸”扑灭内心那股激情而归顺于现世的秩序与伦理。

再说宝玉。他的自由便是守持着一颗“本真自我”之心,从而让“反叛社会、追求自我”的自己存在着。他轻蔑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为官做宦的世俗之人,史湘云好心规劝他多与为官之人交往,宝玉立马感到反感。又如长相与贾宝玉一样的“甄宝玉”,心灵相异之处便是“甄宝玉”已经屈服了社会,文绉绉地曰出“立功立德”的“酸论”。“甄宝玉”便是禁锢自己内心不羁自由的“贾宝玉”。只是在欲望世界中,甄宝玉俨然已不知贾宝玉是曾经本真的自己。

本真的宝玉追寻的便是一种反抗的自由,他不想被世俗的社会所控制,不甘心与乌合之众一般,而是选择做一个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自由主体。当宝玉遇到心爱的黛玉时,宝玉便也试图着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去爱、去感受、去活在有黛玉的世界之中,让他与黛玉这种精神之爱,存在于这种不羁的自由之中。

自由选择是存在主义的一大口号,人的自由选择体现选择与存在抗衡的痛苦。不管是黛玉还是宝玉,这样艰苦的精神恋爱是他们自由选择的产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也敢于成为自己,但最后还是不能实现自己。他们充分的自由使彼此间的爱恋存在着,虽表面上看这种自由的选择更凸显结局了“仙草溘逝、灵玉归荒”的悲剧,但不能因此单纯地感叹宝黛之间爱情的没有价值。

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便认为:“直面人生困境,承担了自己的选择、走上了‘悲壮’的人生道路。其价值、其幸福在于个体的自觉。”在面对世俗的不认同,内心的孤独,欲望的诱惑,宝黛依旧能不为所迫,自由地维护着之间爱的存在,直至最后一刻黛玉病殒,宝玉考得功名后,放着功名欲望不要,随着僧人、道人而去,归彼大荒,也是另一种层面维护着这爱,追寻着绛珠仙草而去。他们的爱情并未虚无,而是依旧存在着。

荒诞派代表作家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第一句便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我们为什么不去自杀?换言之,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佛教也言,人生乃一苦海,我们又为何要来此苦海呢?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是短暂的,我们终于一死,宝玉、黛玉、大观园里的形形色色人物,终归于尘土。让我们在这个社会活下去的东西,便是欲望。因为我们想让欲望存在着,所以我们也必须存在着。宝玉与黛玉之间的爱情,是欲望;贾瑞对凤姐的意淫,是欲望;贾政觊觎宝玉中举入仕,是欲望……但欲望也是短暂的、虚幻的。贾瑞从道士得来的保命之物也是丧命之物——风月宝鉴。正面照出了贾瑞的觊觎之性欲,反面镌刻着骷髅,反射着贾瑞欲望的破灭与死亡。人生,又何尝不是同这镜子般两面呢,有着欲望的存在,也有欲望的虚无。

由此,我们直面了虚无,直面人生存在,便还需通过自由选择而掌握自己的命运,与人生中困难与阻挠做抗战,让需要的欲望存在下来。正如宝黛的爱情,两者桀骜不驯地选择自己的活着与爱着的道路。历经悲欢离合、甚至生离死别,他们内心都保持着对彼此的赤子之心。爱情,不随着形体的虚无而消逝,更是存在于彼此苦苦追寻的“自由之界”中。

生命之意义所在,便在于能“直面虚无”、从而学会“自由选择”这一过程中你所追求存在的道路。

红尘一梦,可谓荒唐,可谓悲欢,可谓在存在与虚无中窥视人生之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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