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8年东渡的,赶上昭和尾,日月如梭,今年已经是平成三十年,侨居日本也就整整三十年了。明年(2019年)老天皇退位,新天皇登基,又要改年号。这叫“一世一元之制”,明治维新时跟大清学来的。昭和年代发生过战争,不大配“和”字,平成年间出现了经济不景气,颇有点不“成”,而新朝第一件大事是后年(2020年)日本又第二次举办东京奥运会,应该取一个使人心一新的年号吧。 日本年号用汉字,采自中国的古典,我们看了也感到亲切。不过,积三十年之经验,我觉得汉字也常让我们汉字本家对日本产生误解。因为日语中的汉字早已变成了日语,却不知是自以为是,抑或自作多情,好些人不把人家日语当日语,望日文而生华义。例如“晚酌”,这是个日常用语,翻译过来就是晚饭时喝几杯小酒,但有人见了竟好似见到中国的诗词歌赋,惊呼日本人真雅,误解就这么产生。筷子不叫筷子,叫作“箸”,名片不叫名片,叫“名刺”,偏巧还记得“最笑近来黄叔度,自投名刺占陂湖”,唐代的诗句吔,东瀛犹是汉唐风,赞叹不已,日本人简直都不好意思了。 “忖度”,意思仍然是中国原装,平时很少用,可能好多日本人都不认识,更不知道它出自中国的诗经,近来却借着“忖度上意”的政治事件而流行,有中国人就扯到日本人具有中国古文的教养,真是会搞笑,只怕关于这个词的来源他也是从网上查来的。多次见到网上当作新鲜事,惊怪中国的词语很多是从明治时代的日本拿来的,这倒是不假,总不能因此说中国人都懂得日本古文吧。 我们爱用“精神”一词,而日本人爱用“美学”,我们说“雷锋精神”,他们可能说“雷锋的美学”。什么自杀美学、暴力美学,“乃木希典大将固执己见是他的美学”,“希望作为一个武士而死是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小说家池波正太郎的餐桌美学”,此类说法比比皆是。“美学”在这里已不再是原来的哲学术语,意思是引申的,不大好翻译。若无其事地照搬过来,语言明了,意思不清,汉字的字面便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仿佛日本人爱美,有高度的审美修养。都使用汉字,看似便于交流,有时反而障碍了我们深透地了解日本。 一般西方人读日本文学,例如夏目漱石的《心》、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得到的印象是“日本人,奇怪”,“日本人,阴暗”。我们中国人常做出一副很明白日本的样子,大谈“传统”啦、“细节”啦,似是而非。其实,对于别国的事情,我们的看法往往与本国人不同。例如周作人曾大赞“闲适的下驮”,但谷崎润一郎遭遇了死亡十余万人的关东大地震,竟高兴起来,说这下子东京就能变漂亮了,男女老少穿西服,他的小女儿也不用坐在榻榻米上,再也不用穿沉甸甸的“下驮”——木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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