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写一些美食散文,苏南的,水乡的,自然会写鱼。 曾经的鱼米之乡!许多的鱼,在我的梦中,在故乡的已消逝的小河里,安静游弋或欢快跳跃。现在是寒冬腊月,我写的第一种,是小鱼们被凝固冻结的美味——小鱼冻冻。 吃鱼冻,冬天最佳。以前,生产队冬天就干河,几条河依次抽干,要挑河泥,给麦田、油菜浇肥。捉鱼,分鱼,是仅次于杀猪分肉的喜事。大点的鱼腌起来,晒成鱼干,年来待客,甚至可以吃到初夏;小鱼一般红烧,和黄豆或者萝卜一起烧;鱼肉吃得差不多,汤汁和吃剩的黄豆、萝卜冻在一起,第二天还可以“搭粥搭饭搭老酒”,这就是著名的江南小鱼冻冻。寒冬腊月,琥珀色的鱼冻,是水乡这个丰饶自然的恩赐。 吃鱼冻,小鱼最佳。大鱼烧了,鲢鱼鲤鱼之类,也有鱼冻,印象中,腥味比较重,不鲜。小鱼的品种比较多,鲫鱼、穿条(音,方言,柳叶鱼)、鳑鲏、肉狼魢之类,放在一起烧,“红烧杂鱼”,本身就是苏南的名菜;其他季节,哪怕是夏天,红烧杂鱼的汤汁,也不浪费的,用来“淘饭”(方言,拌饭吃的意思)或者拌面吃,绝对的好吃;冬天的小鱼冻冻,如果夹杂着虾米和鱼子,是非常可观可口的。 小鱼冻冻,色香味中,“色”最容易达到。味,要没有异味,最好没有鱼腥味。至于香和鲜,要看鱼的品质,更要看烹调的水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之前,苏南的池塘和河道都很洁净,更不要说湖泊和长江了。所谓的鱼米之乡,也是鱼在前,米在后。许多的河鱼江鲜,是水乡区别其他大地的鲜活标志之一。每一种鱼,都好吃。鱼越小,越鲜美。小鱼,只是杀、烧麻烦些。但,苏南人的敏感味蕾,哪个不是由鲜美的小鱼唤醒的呢?现在,小鱼的美味,已经成为了渐行渐远的记忆。市场似乎还有小鱼卖,但买十次,八九次有异味。有的饭店,还有小鱼冻作凉菜,不是苦腥味,就是有异味,总有缺憾,嘴刁的,也就基本不下筷了。几年前,我重做“渔人”,非常挑剔鱼的品质,就不怕路远,到江边,以及常熟一些还干净的湖泊河道里,拉个几斤小鱼,野生的。冬天,偶尔做次小鱼冻冻,重温童年乡愁一般,唤醒了关于小鱼的许多鲜活记忆。 烧小鱼冻冻,真的很挑剔,很麻烦。我也不厌其烦,用文字记载下来,权作记忆和文化留存;也算烹饪指导,前提是,你有一堆好的小杂鱼,新鲜的,没异味的。 收拾小鱼,是个细心活,而且,还是在冬天,别怕冷。有三个关键。去除鱼肚,当心弄破苦胆,特别是鲫鱼,苦胆又大又靠近咽喉,特别容易弄破;苦一条,绝对会苦一锅的,别指望能用糖等调料来掩饰;可以倒点醋放在一边,有点疑心破了的,就在醋里浸一下。鱼头一定要弄干净,鱼鳃又脏又腥,再小,也要剔除;不会弄,干脆把鱼头剪掉。有些小鱼的鱼鳞,可以不弄,鳑鲏、肉狼魢之类;但鲫鱼、穿条等,鱼鳞是很硬或很腥的。小鱼收拾干净,才能烧出好菜来,这是另一个前提,记着,别偷懒!前年,朋友从苏北带了河鲜过来,汪曾祺故乡的,干净河道里的野鲫鱼,饭店烧好了,我用筷子一蘸汤汁,就知道没杀干净,鱼鳃没去掉,肯定是没法吃的啦!一锅好鱼,糟蹋掉了。 烧鱼,是个去腥、增香、吊鲜的过程。绝对的“裸烹”,用最简单安全的调料,烧出最鲜美的菜来,是苏帮菜的一大特色。作料如下:生姜、蒜瓣、菜油、酱油、黄酒、盐、糖,喜辣的用几个辣椒,就这么些。这样几个步骤,恐怕不能随意和颠倒: 第一步,油烧热后,把姜片、蒜瓣、辣椒爆出香味来,这是增香的重要一步。 第二步,是关键的环节,“煎小鱼”:煎,不是炸,是很少的油把鱼的两面煎黄,所谓的“茶要泡,肉要炖,鱼要煎”也;煎鱼,需要耐心、细心和果断,不能多翻、早翻,不能迟翻了烧焦,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要义就在这里;煎鱼,能保持鱼的形状,是技术活;煎好鱼,鱼的腥味基本去除,小鱼刺的问题也基本解决;煎得好的小鱼,烧熟后,穿条一类,“骨肉”分离,成为两片,小鱼刺都酥软了,只管吃,不会扎喉咙的;煎,不仅增香,更为去腥,所以是关键的一步。如果鱼多,没法煎,就让着锅的煎一会,不要乱动,有香味就加酒和酱油等,汤大些,慢火多焖会,味道不会差到那里去。 第三步,在煎好鱼时迅速加黄酒。黄酒,是去腥增香的重要作料,在“沙”的一声响里,黄酒的“酒粕”味、鱼最后的腥味和水蒸气一起升腾掉了,这是很有气势和高潮到来的步骤。黄酒不要马虎,如果是苦的酸的涩的,绝对是因小失大的过失,苏南的沙洲优黄,浙江的绍兴酒,作料酒,也算是让黄酒们“死”得其所了。 其他的作料,加酱油、水、盐、糖,次序,多少,全靠喜好和舌头的感觉了。自然,越注重细节,会越美味,这是苏帮菜和鲁菜东北菜的“乱煮”靠辣打天下的湘菜川菜有天壤之别的一个诀窍。酱油,有浓有淡,我的经验,淡些的好,也不要海鲜酱油,本分点的,像“太太乐”宴会酱油,这几年用下来,烧鱼用它最佳。糖,尽量早放,它有吊鲜的作用,但不要放多,出锅前,还可以微调的。水,尽可能第一次放到位,大火之后小火焖,是烧好鱼的另一个诀窍,汤汁慢慢稠起来,味道会越来越好,需要你多尝几次。喜欢加点东西在里面,像黄豆、萝卜一类,可以和水一起放进去。红烧小鱼,成了。放葱花、香菜一类,我觉得没必要,冻结后,这些不仅不添味增色,反而增加麻烦,小孩子吃会叫你拿掉葱花之类的。盛在什么容器里,倒出来,就是什么模样。琥珀色的小鱼冻冻,咸鲜、嫩滑之后,是香香的、微甜、微辣,吃多少也不会起腻。 想要有所变化创新,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动点“小花样”。我从小喜欢看父母烧菜,哪怕搬张凳子爬上去;进入初中,就开始捉鱼烧菜。灵机一动的“小花样”经常出现:比如,前面提到的鱼子,鲫鱼再小,也有一包子,挖鱼肚子的时候,别扔了,留在鱼肚里,也不错;如果在油里煎黄,鱼子有独特的香味,而且琥珀色的冻冻里,还有一粒粒的金色鱼子,心情和胃口都会很好的。从前,江南的河鲜太多了,门前屋后的小河里,随处可捉,不要说在太湖长江了,但是,现在恐怕要看机遇了,如果有几只河虾、螃蟹,甚至一小把银鱼,红红的虾蟹,白白的银鱼,会增鲜增色许多的。有人放过酸菜,我放过雪里红,盐水里渍一下,切段和小鱼一起烧,尽量不放糖,极鲜和爽口的。想想,放点竹笋冬笋会怎样呢,切成片或丁,绝对好的啦。原则,全是在增色加鲜,所谓“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也。这样,不是在做菜,而是在作诗写散文了。诗歌散文的要诀,不就是尽量用新鲜的“意象”来彰显人世间的真善美吗? 一如我写这组散文的用意,是想用曾经鲜活的记忆,怀念已经远逝的江南水乡。小鱼冻冻这样的“小鲜”,浓缩着生命的本质和文明的本色。有洁净的水、空气和大地,才会有鲜美的生命;现在,鲜美生命的远逝,我们失去的绝对不是一道道美味佳肴,是失去了生命生活的终极意义。 “舌尖上的中国”播放时,苏州人很失落,因为,曾经有鲜活食材和丰富美食的“天堂”,居然没有了“舌尖上的地位”。失落不够,还应惶恐。号称“东方威尼斯”的苏州,还在大规模的盖高楼、建工厂,丰饶的水乡还在一片片“沦陷”,不,应该是“沙漠化”,烟雨江南成了雾霾笼罩着的城市“火炉”。 我们失去无数的小鱼了。许多熟悉的小鱼,陪伴了我们的先人几千年了。现在,一些小鱼还幸存着,只是变了味。我们也还幸存,生活在这方土地,从现在开始珍惜,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2014、1、17(一稿) 2018、6、19(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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