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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剧《断桥》之美,堪比一部司马迁《刺客列传》

 昵称535749 2018-06-22
2018-06-21



导读

其实我宁肯每天多一分无知,也不愿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戏和这个世界的告别。

浙江金华的地方剧种“婺剧”的《白蛇传》“断桥”,号称“天下第一桥”,我之前始终没有看上。“天下第一桥”的说法,我也半信半疑——毕竟京昆的珠玉在前。

前两天无意中发现长安大戏院有多剧种合演《白蛇传》的消息,其中就有婺剧的《断桥》,我就立刻决定去看。

原本30几分钟的一折《断桥》,当晚删去了白娘子诉衷肠的最后一段,保留了大约20分钟。一看之下才发现,“天下第一桥”果然名下无虚。

这20分钟,算得上是中国戏曲编排和视觉的最热烈和最天才的收获。

看过现场的人一定会明白,如果可以比喻,这场演出就像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的一壶琼浆玉液,不停地、汩汩地倾倒出来,浇了人满身满脸,但你不会焦躁,也不会恼怒,你只想贪婪地沐浴其中,并用舌头去舔,用眼睛来看,用身体去感受。 许仙是人,小青蛇性多于人性,白素贞人性多于蛇性,演得如此分明。 《白蛇传》的故事耳熟能详,现在最出名也演得最多的是京剧的版本。在京剧版中,白素贞和小青都是人,甚至比红尘中的人有更多的纯情与挚性。所以当我看到婺剧时,我完全没想到它的戏曲演员会在舞蹈动作中用碎步、手臂、伸出的头颅、甚至眼神的刁,来演出一个活生生的蛇仙来。

尤其是小青一怒,口衔头发,发如扎髯,眼神聚焦,蛇步追下。仿佛她一个女子,迅速变成了吃人的雄性巨蟒。用小青的动物性人格来塑造她的人性,这简直是一个奇思怪想的,却非常高级的构思。她对姐姐的维护,她的暴烈,她对许仙忘恩负义的愤怒,此刻一一昭显出来。

婺剧《断桥》这一折也素有“唱死白蛇、做死小青、跌死许仙”的说法,原本我也只以为它不过是技术的火爆,艺术魅力上大概不够。现场看了也才知道不是,它真是技术与艺术的双重抵达。

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

先放下三人的高难度技艺不说,这一折的音乐,为了表现小青和许仙的追与逃,节奏本来是非常快的,所谓“大弦嘈嘈如急雨”。可是夹在其中的、不曾断绝的白蛇的唱腔,却是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的,丝毫不亚于京剧中由西皮导板转原板再转二六的著名唱段“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

扮演许仙的演员楼胜,他的表演又帅又脆,节奏感和爆发力好到无以复加。前一句是自我悔恨,后一句是忽然惊喜,再一句就变成惊吓之后的慌不择路,他的身段、神情、唱腔无一不瞬间到位。在繁重的表演中,他难得的是仍能做到“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他的身体动作多而不“脏”,表演成分足却不“燥”。真是既帅气又丰美,既激烈又感性。我没见过这样多面和立体的青年许仙。

剧中许仙的跌扑也果然是多到吓人,我在任何一个戏曲演出的桥段中都没见过。高高的屁股坐子、抢背、前扑、摔僵尸、跳着躺横僵尸、跳着跪、滑步……每一下,都看得人心里要惊叫出来。那些高难度动作,又高又飘又爽利又标准,演员的技术完美以外,也像拿命在演出。

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

这让我在看的时候心里也忽然掠过一丝难过。每一场下来,他大概都要满身淤青吧?这样卖力的地方戏演员,应该这样重复地演了无数场,否则他不会这样精确和熟练。

电影《霸王别姬》里的一个场景,逃跑出戏班子的小孩,边吃糖葫芦看台上演戏,边哭着说:“他们怎么成得角儿啊?这得挨了多少打啊!”

尤其当小青白蛇许仙三人相遇后,你会发现三位演员对戏的熟稔,无论是情绪还是动作、造型,都几乎到了分毫不差的程度。小青的剑尖儿每次指住许仙,都距离他的双眼不过一寸。这让我一个即使坐在台下,距离他们数米的人,也要如许仙一样吓晕。

这看似是精确计算的、千锤百炼的数学上的一寸,却也是技术到达艺术的最后一寸。

进一分死,远一分无。每每我看到许仙两只黑瞳子如沉底的黑色鹅卵石,掉在白色的瓷缸底一般,紧盯着鼻梁上的、小青的剑尖儿,我心里都要冒出一股冷气。

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

这二十分钟里,我喜欢的桥段很多,只讲最喜欢的三个。

一个是许仙被眼前小青的剑尖儿吓晕的那一刻。我看楼胜先是眼神发直,接着头脑摇晃,最后终于身体不支,萎顿了下去。仿佛他的三魂六魄,已经被惊散,飘到了九霄云外。我非常明白,在白蛇的唱和小青的怒气中,这样的表情与动作,早做一秒钟就会失之做作,晚做一秒钟就会失之迟滞。

一个是小青与许仙极速奔跑后,在白蛇身前忽然对面,许仙呲溜一下躲在了白蛇身后。而小青的头却也真如蛇,在前面探了一探,那一刻,真感觉她要吐出红色的信子来……这里无论是许仙的躲闪,还是小青的探头与停止,时间拿捏都恰到好处,简直美不胜收。

还有一个,是小青先用手指着天与地,责问许仙。那时候许仙魂不附体,颤抖不已,腿也站不直,而身边的白蛇,却每每在许仙答不上来时,对着他的脸,近在咫尺地告诉他:“那是天啊”,“那是地啊”。

愤怒、疼爱、害怕,三个人不同的人性与情感,此时交织在一起。舞台上他们的服装,又是一绿一白一蓝,虽都是冷色调,看得出里面却都包裹着一个热血滚滚的人。

更妙的是,后来小青双剑拄地,气到眼睛发直,鼻孔吸紧,好像她的鼻孔里,已经可以闻到许仙的血腥气。她的人性也好像马上便要压不住她的蛇性,她随时就要变身。这样的剧情设计,这样的做功设计,大概也只有我们的地方戏曲中可以有。它不够雅驯,可却是这样地动人。

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婺剧《白蛇传·断桥》,摄影:刘昂

短短的时间里,更有极多的,在白蛇哀怨的唱腔中,小青的怒,许仙的躲,组成的三人舞台造型。有小青在许仙身上盘腰旋转;有小青自上而下翘足如蛇尾,在白蛇唱腔中逐渐下刺;有小青侧躺在地,剑指远处躲于白蛇身边随时准备逃命的许仙……每一个都严整紧密,有几何与建筑之美。三位演员的神情也如三幅完美描摹心情的戏剧画,没有一丝游离。

后来,我又搜了婺剧《断桥》其他版本来看,论激烈、火爆、分寸与劲头儿的掌握,实在属我看的这一场为第一,为不可替代。楼胜、杨霞云、巫文玲,这三位演员,他们真是戏曲界最美的年轻人。

倘若说昆曲的《断桥》是雅的韵文,京剧的《断桥》是悱恻的散文,婺剧《断桥》就是一部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小青是一肚皮宿怨要发出来,化而为剑;白蛇是一肚皮宿怨要发出来,化而为唱;许仙是一肚皮宿怨要发出来,化而为跌扑翻滚。

也正是因为三位演员的表演,使得“天下第一桥”名下无虚!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对婺剧,这产生于浙江金华的剧种,实在了解不多。之所以还想试着写写,都是因为它的艺术魅力彻底折服了我。

我也觉得,在全国,如婺剧《断桥》般好的地方戏剧目或折子,好的地方戏演员,可能还有很多。可是,就连我这算是经常看戏的人,都很难接触到。

梅兰芳先生说过:“京剧的前身是徽剧,京剧要寻找自己的祖宗,看来还要到婺剧中去找”,可是他们进京演出、使观众了解的机会,却是非常少的。

大量的地方戏和它们的演员,它们如今的现状,还像它们剧种刚刚诞生的婴儿期时那样,常年在乡村大戏台、田间地头演出。它们虽然根脉茁壮、滋养丰厚、饱受村民热爱,也锻炼了百般技艺,可是却限于各种原因,使他们难以在技术和艺术上更进一步。戏曲艺术的唱词、唱腔、编排……其实不能少了文化上的再加工和点染。

就像《断桥》中小青指天画地问许仙的那样,戏曲演员除了知道“地”,也还应该要知道“天”。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则令人非常痛心。

这一折《断桥》,唱腔是婺剧里的“滩簧”,婺剧还有属于它的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时调,我都还没机会听到,我也想知道它和其他剧种同样的声腔有什么不同。

据说婺剧的行当分为十五行,脸谱也和京剧有区别,它们的是什么样子?

这些年来,我看地方戏的传统戏进京演出并不多,可是每一次我都感觉到它们的演员真是卯足了劲头儿。

从表演的酣畅到唱腔的饱满,从锣鼓的一丝不苟到胡琴的严丝合缝。它的演员们,则无论是梅花奖获得者、站在台中央的主角,还是普通一个龙套、扮演翻滚跌扑的小鬼、旗手,都仿佛把进京演出当成人生中唯一大事,正严阵以待,亟待着热烈的目光和掌声。

它们的道具和舞美可能是破破烂烂的,它们的服装可能是半新不旧的,然而他们却像是女娲造人,刚刚从泥土里捏出来一样,带着一股清晨的勃勃朝气。我真不知道我们的这个时代对不对得起他们。

婺剧作为南方的剧种,这次给我的感受,却完全不同于同是南方剧种的沪剧、昆曲……。委婉之外,它的总体表达是那么生猛。它更不同于更南方的福建的梨园戏、广东粤剧……

婺剧也还没有成熟到形成如京剧、越剧般的流派,“世界仿佛都是新的,一切未曾命名,还需要指指点点。”也是很多的地方戏看过来,我们才知道,只分“北方剧种”和“南方剧种”,是一种多么粗疏的、不严肃的、纯地理的、和艺术无关的界定。

正是因为这样,看地方戏越多,我越发现自己的无知和胆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越来越多的地方戏能进京演出——我却并不怕我的无知和胆怯更多。

英国诗人艾略特(Eliot)在它的诗歌《空心人》(《The Hollow Men》)里面说——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砰地一声,而是呜呜咽咽”

其实我宁肯每天多一分无知,也不愿意看到有一天地方戏和这个世界的告别。

因为那时候呜咽的,恐怕不是已经远去的地方戏,而是那些呆立在原地的我们……

所以趁现在,让我们多为像婺剧这样的优秀地方剧种鼓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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